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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七剑下天山(简体)》 作者:梁羽生
第1章一阕词来南国清秋魂梦绕十年人散绣房红烛剑光寒
笑江湖浪迹十年游,空负少年头。对铜驼巷陌,吟情渺渺,心事悠悠!酒冷诗残梦断,南国正清秋。把剑凄然望,无处招归舟。
明日天涯路远,问谁留楚珮,弄影中洲?数英雄儿女,俯仰古今愁。难消受灯昏罗帐,怅昙花一现恨难休!飘零惯,金戈铁马,拼葬荒丘!
——调寄《八声甘州》
南国清秋,一轮皓月,将近中天。这时分,已是万籁俱寂,只杭州总兵的府第里,还是笑语喧喧,喜气洋洋。
这晚是杭州总兵小姐出阁的前夕,总兵是个旗人,复姓纳兰,双名秀吉,是清朝开国的功臣之一,当年跟随多尔衮入关,转战二十余年,才积功升至杭州总兵之职。他的女儿,芳名明慧,名实相副,以美艳聪慧饮誉于宗室之中。她的父亲膝下无儿,只此一女,宝贝得当真有如掌上明珠,自幼就请了两位教师教她,日间习武,晚上学文,端的是个文武皆能的才女。
纳兰秀吉升任总兵之后,皇室中的一位远支亲王,慕他女儿之名,替儿子前来求亲。这位亲王的儿子,叫做多铎,说起来鼎鼎有名,乃是旗人中数一数二的好汉,自小就能拉强弓,御驽马,骑术剑术,在八旗军中,首屈一指,二十二岁那年就随军西征,平定了准葛尔和大小金川,今年仅仅二十八岁,就被任为两江提督,可算是宗室中最年轻的一位将领。纳兰秀吉攀上这门亲家,真是锦上添花,喜上加喜。
可是就在这个出阁的前夕,纳兰小姐却泪珠莹然,拿着一纸词笺,低徊捧读,读到“难消受灯昏罗帐,怅昙花一现恨难休”时,再也忍受不住,清泪夺眶而出,哭得像一枝带雨的梨花!良久、良久才挣扎起来,低低唤了一声“姆妈”。
这“姆妈”就是她的保姆,纳兰小姐自幼跟她长大,真是比父母还亲,这时正睡在外间套房,一闻呼唤,即刻进来,见她这个样子,不禁说道:“小姐,你这是何苦来!谁不说你嫁得好婆家,给夫人知道,可又得捶心气苦了。小姐,我还是劝你把往事忘记了吧……”
纳兰小姐截着她的话道:“姆妈,你别管我,我求求你把小宝珠抱来,我要再看她一眼!”保姆摇摇头,叹息了一声,终于应命出去了。
就在这个时候,只见窗前的红纱灯,烛光摇曳,微风过处,一条黑影,蓦地扑入窗来!
跳进来的是一个英俊少年,在烛光摇曳之中,可隐隐看见他的眼角眉梢含着一股幽愤之气。他看见纳兰小姐面前摊着的,正是他手写的词笺,词笺上有点点斑斑泪渍。他苦笑一声道:“妹妹,你大喜啊!”
纳兰小姐星眸微启,两颗滴溜溜的眼珠,如秋水如寒星,横扫了他一眼,道:“难道你也不能体会我的苦心,就这样的怨我?”
那少年袖子一拂,跨前一步,突急声说道:“难道我们不能出走,南下百越,北上天山,四海之大,岂无我们安身立命之处。”
纳兰小姐头也不抬,幽幽说道:“谁教你是汉人?”
少年面色一变,哈哈笑道:“我以为你是女中豪杰,原来你还是你们爱新觉罗氏皇朝的贤孝女儿!”
话犹未了,忽然听得号角齐鸣,园中响箭乱飞。少年虎目圆睁,蓦地双手低垂,交叉横过背后,冷然笑道:“你若要我性命,何必用这样诡计?我垂手给你绑吧,算是送给你新婚的一份大礼!”
纳兰小姐本来是低首哽咽着的,这时也急得跳了起来,满面花容失色,颤声说道:“你、你、你这是什么话!”
少年靠近窗子一看,只见园子里升起了数十盏孔明灯,照耀得如同白昼,人声喧噪,潮水似的,向东面角门涌出,却没有一个人朝着自己这面走来,显见并不是对付自己的,少年也颇感诧异了。不多时,人声渐寂,孔明灯也一盏一盏地熄灭了。
少年回过头来,正待发话,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,他一旋身,躲在帐后,只见房门开处,纳兰小姐的保姆,背着孩子,气吁吁的走了进来,说道:“小姐,听说是总兵府大牢有人劫牢,今晚卫兵多数在这里办事,那边人手不够,已给逃脱了一些囚犯,所以刚才又急急在这里调人过去,小姐,你没吓着?”
纳兰小姐木然不答,一伸手就把保姆手上的孩子,接了过来。孩子哇声一哭,帐后的少年也蓦地跳了出来。
那保姆吓了一跳,看清楚了说道:“杨大爷,你饶了我们的小姐吧,明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了。”
那少年点了点头,说:“我知道!”叹了口气,自顾自地吟哦道:“明日天涯路远,问谁留楚佩,弄影中洲?”吟声未断,忽然劈面一掌,向纳兰小姐打来!
纳兰小姐大吃一惊,本能地侧身躲闪,说时迟,那时快,手上抱着的女孩,已给少年抢去。纳兰小姐直跳起来,问道:“你,你这是干么?”少年一退身,贴近窗子,狠声说道:“从今天起,她不再是你的了,你不配问她!”那女孩子刚才哭喊了一阵,已倦极熟睡,经此一闹,两只小眼睛又睁开来,看见纳兰小姐披头散发,作势欲扑的样子,觉得很是可怕,小嘴巴一咧,小手儿向空乱抓,看看又是要哭的神气,少年忙把她转了半个身,轻轻地抚拍,瞧瞧窗外,只见银河耿耿,明月当空,满园子静悄悄的,他咬一咬牙,抱着孩子,蓦地穿出窗去,背后只听得纳兰小姐呼喊凄厉,他头也不回,施展轻功,穿枝拂叶,就像一只灰色的大鹤,在月色溶溶之中消失了。
园子里很静,外面大街却是闹成一片。少年举目一看,只见总兵府那边,火光冲天,满街上人群乱奔乱跑,携儿带女的哭哭喊喊,少年抱着孩子,混在人丛中,谁也不理会他。
少年知道是清兵镇压逃犯越狱,心中一动,不禁扭头回看,只见总兵府附近几条街口,都有大队清兵锁住,囚犯似乎是向另外一边逃出,因此,有一队马队,正向那边冲去。少年见黑压压的,看也看不清,又瞧瞧自己手上的孩子,叹了口气,虽然那边兵刃交击之声,远远传来,他也只能自顾自地随着人流,逃出郊外去了。
出到郊外,人群渐渐四处流散,险境既离,大家也就各各觅地,或坐或卧,再也不愿走动了。只有那少年,还是抱着孩子,踽踽的在荒野独行。
折腾了半夜,月亮渐渐西移,孩子已熟睡了。少年正想找个地方歇歇,忽然听得蹄声得得,隐隐传来,大约是清兵追赶囚犯,追到这边来了。听蹄声急骤,似乎追得很紧!
少年所站之处,附近正有一座荒坟,坟上有一丛野草,高逾半身,少年抱着孩子,往坟后一躲,野草刚刚将他们掩蔽住。少年定眼看时,只见给两骑马追着的,却是两个大孩子,一男一女,看样子都不过十六七岁,不禁很是诧异。
那两个大孩子,跑到距离荒坟二十步左右,忽然双双立定,各自拔出剑来。这时那两骑马已奔到,马上人往下一落,一个抖出铁链,一个亮起斫刀,两个魁梧奇伟的满洲大汉,双双扑上前来,喝令他们快快束手就绑。那两个孩子理也不理,双剑如流星赶月,和两条大汉血战起来!
那少女出手极为迅捷,霎地一伏身,剑尖登时疾如电闪,对准那个使斫刀的咽喉,直刺过去,那人退了一步,“铁锁横江”,用刀一封;少女霍地收招,剑诀一领,刷地又是一剑,探身直取,剑扎胸膛;那人往后又退了一步,蓦地将大斫刀一旋,逼起一圈银虹,使出关外独有的“绞刀法”,要将少女的剑绞断。少女却不收招,剑尖一沉,变为旋身刺扎,借着左臂回身之力,斜穿出去,剑招疾展,又是旋风一样地扫来。
那少男的剑招没有少女这样迅捷,斗法却又另是不同。只见他手上好像挽着重物一样,剑尖东一指,西一指,却是剑光缭绕,门户封得很是严密。对手一条铁链,舞得呼呼声响,兀是搭不上他的剑身。
伏在坟后的少年是个大行家,他十八岁起浪迹江湖,迄今已有十年,各家各派的招数,都曾见识。一见这对男女的剑法,就知他们年纪虽轻,却是得自名师传授。只是那少女,剑法虽然看来迅捷,力争先手,功力却是不够,对方和她游斗,时间一久,必定力倦神疲;而那少男,剑招虽然缓慢,却是颇得“无极剑法”的神髓,表面看来似处下风,倒是无碍。坟后少年,抱着孩子,目注斗场,掌心暗扣三粒铁菩提,准备若少女遇险,就出手相救。
斗了一会,那少女果然渐处下风,她使了一招“风卷落花”剑尖斜沉,倒卷上去,想截敌人手腕。那使斫刀的突然大喝一声,一迈步,斜身现刀,展了一招“顺水行舟”,不但避开了少女的剑锋,反而进招来了一个“横斩”,刀光闪闪,向少女下三路滚斫而进。少女慌不迭的急斜身横窜,仗着身法轻灵,想避开对手这连环滚斫的招数。
但对手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,在进刀横斩时,两枝甩手箭也破空而出,而且在出手之后,刀尖趁势点地,倒翻起来,在空中打了一个筋斗,大斫刀以“独劈华山”之势,向少女头顶斫去。
就在这少女生死俄顷之际,坟后少年的三粒铁菩提已然出手,使斫刀的只见自己两枝甩手箭,刚到少女身后,忽然自落,方是一怔,手腕上又是一阵辣痛,这时他刚以饥鹰攫兔之势下落,大斫刀刚刚压下,就受了暗算,几乎把握不住,痛得大叫一声,手中刀仍是发狂一样斫去!但就在这个时候,背心又是骤的一凉,一把剑尖,已堪堪刺到,耳边只听得一声清叱:“休得伤我妹子!”未及回头,左肩已给削去一大片皮肉!
那少男的无极剑法,本来就高出对手许多,虽然火候未够,一时未能取胜,但已是占了上风,他一面打,一面留心旁边的少女,见少女吃紧,手中剑突然急攻起来,刷,刷,刷,“抽撤连环”,一连几剑,点胸膛,挂两臂,又狠又准。那使铁链的被迫得连连后退,少男却不前追,脚跟一转,蓦地一个“怪蟒翻身”,身形疾转,手中剑反臂刺扎,一掠数丈,便径自向追击少女的那个大汉刺去。
这正是螳螂捕蝉,不知黄雀在后,使斫刀的大汉未及回头,肩上已给削去一大块皮肉,就在这一瞬间,那少女也已反转身来,凝身仗剑,狠狠地扑击过去。使斫刀的受伤之余,如何挡得住这疾风暴雨般的前后夹击,只见两道剑光,赛如利剪,那魁梧大汉,竟给斩成三截,血溅尘埃。
那使铁链的却是精灵,见同伴毙命,立刻上马奔逃,另一骑无主的战马,也连连长嘶,径自逃跑了。
坟后少年目睹这一场恶斗,见这对男女竟未发现是自己发暗器相救,不禁心内暗笑:“毕竟是初出道的雏儿。”
这时,这对男女利剑归鞘,双手紧握,似乎在喁喁细语,坟后少年只见他们嘴巴张动,也听不清楚是说什么。忽然间,那少女挣脱双手,高声问道:“那么,是你说的了?”少男点点头,应了一声,坟后少年,虽听不清,但那显然是承认的神气。
这一声应后,那少女忽地跳开一步,似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;忽地又跳上前来,扬手就是一巴掌,打在少男脸上,噼啪一声,清脆可听。少男的面孔正对着荒坟这面,坟后少年在月光下只见那少男的面孔惨白,动也不动,神气十分可怖!
那少女一掌打出后,见他这个样子,忽然双手掩面,痛哭起来,扭转身躯,竟边哭边跑了。那少男仍然僵立在那儿,直待少女的背影也消失了,这才一步一步,直走过来。坟后少年想呼唤他,但见他定着眼珠,木然地一步一步往前走,就像荒野的游魂一样!少年不觉打了一个寒噤,叫也叫不出声,那少男已经自荒坟旁边走过,没入草丛之中,竟没注意到荒坟后面有人埋伏。
坟后少年看了这一场悲剧,联想起自己和纳兰小姐分别的情形,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阵酸痛。这时他耳边听得“胡”“胡”之声,似风声,却又不是风声。他看见月亮,记起这是中秋之后的第三个晚上,钱塘江的夜潮,正是在秋季大汛的时候。他茫然地站了起来,循着潮声,就向钱塘江边走去。
钱塘江数十里宽的江面,在月光下闪闪发光,这时潮还未来,放眼望去,但见天连水水连天,烟波浩淼,一望无涯。少年抱着孩子,踽踽独行,听潮音过耳,百喟交集,如醉如痴,直到耳边忽听得一声“杨云骢!”,这才如梦初醒,扭过头来。
这一回头,人也立时惊醒,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鹰鼻深目的老者,身边还站着两个精壮少年。杨云骢认得这正是纳兰小姐未婚夫多铎的师叔,满洲武师“铁掌”纽祜卢,杨云骢初出师门,在回疆柴达木盆地,帮助哈萨克人抵御清兵,曾和他朝过相。
纽祜卢面挟严霜,冷冰冰的似笑非笑,神情很是可怕。他双掌交错,拦在杨云骢面前,说道:“杨云骢,别来无恙!你这几年所做的事情,瞒得了纳兰总兵,瞒得了多铎提督,可瞒不了老夫!多铎提督是天潢贵胄,纳兰小姐是俺们旗人第一美人,你不只是糟踏了纳兰小姐,简直是糟踏了俺们一族。俺不知则已,知道了须代多铎洗清这个耻辱!”
杨云骢左手抱着孩子,听了这一番话,仍是动也不动,面部毫无表情。这时纽祜卢身旁的两个少年,早已按捺不住,一左一右,双双扑上前来。杨云骢冷笑一声,脚跟一旋,转了半个圆圈,猛喝一声,右手接住右面少年攻来的双掌,一接一扭,扭着敌人的右腕,轻轻一按,只听得杀猪一般大叫,这个少年已给杨云骢抛出数丈之外!这时左边少年方才攻到,杨云骢身子突地下煞,避过敌人的勾拳,猛的长身,劈面一掌,砰然一声,这人的面孔,立刻像开了五色颜料铺一样,乌黑的眼珠突出,鲜红的面血下流,……登时晕倒地上。这时杨云骢手上的孩子,也早给震醒,哇哇地大哭起来。
纽祜卢见两个徒弟一出手就被打成这个样子,怒吼一声,横身一跃,右掌一招“直劈华山”,用足了十成力量,兜头就是一掌。杨云骢也不退避,右掌倏翻,也用足十成力量,向上打去。两掌相交,“蓬”然如巨木相撞,这时只听得孩子厉叫一声,竟自杨云骢的手中,震飞出去!杨云骢急一掠数丈,如大雁斜飞,恰恰赶上去将孩子接住。
杨云骢这一掌受得不轻,但纽祜卢却受得更重。他给杨云骢一掌,震得站立不住,跌跌撞撞,直向后面翻出一二十步,这才止得住身形。他以一双铁掌闻名关外,竟吃不住敌人掌力,心中恼怒异常,他一长身,拿出一把精光闪闪的三角锉,这把锉乃是他独门的兵器,名唤“丧门锉”,可作匕首用,也可作短戟使,还能用以打穴,端的厉害非凡!这时杨云骢也已结束停当,将孩子用绣带缚在背上,也取出一把光芒闪闪的短箭。
纽祜卢的丧门锉,长仅二尺八寸,杨云骢的断玉剑比他的还要稍短几分。武家的兵器是“一寸短,一寸险。”剑锉交锋,不比长枪大戟,中间有那么一段距离,短兵相接,几如肉搏,精芒闪电,利刃就在面前晃来晃去,谁要是稍一疏神,便有血溅黄沙之险。
纽祜卢怒极猛搏,点扎戳刺,迅如怒狮,全是进手的招数。杨云骢背着孩子,孩子又哭个不停,他不敢跳跃,又要分神护着孩子,弄得满身大汗,非常吃力。只是他的剑术,乃是海内第一名手所授,端的非同小可。他兀立如山,见式破式,见招拆招,一口短剑,横扫直击,劈刺斩拦,竟是毫不退让!
两人越打越急,越斗越险,战到分际,那纽祜卢忽然身移步换,快若流星,一闪闪到杨云骢背后,竟然一锉向孩子插去。杨云骢这招本应纵身跃出,可是他怕惊坏孩子,只能平地一转,身子轻飘飘拔起,短剑“举火燎天”,搭着纽祜卢的丧门锉,往上一拔,借纽祜卢的势,夺他的兵器,只一撩,那口锉竟给撩出了手,飞堕尘埃,两人的身法都快,谁也收势不住,纽祜卢锉飞出手,人也扑了过来,杨云骢身形方才下落,离地还有少许,就给他撞个正着;这时背上的孩子又是一声厉叫,那声音也已经沙哑了。杨云骢心中一慌,未及躲避,胸口竟给击中一掌,而他的短剑也趁势一送,直插入纽祜卢胁下,插得只留下剑把。
这一下,两败俱伤,杨云骢一剑插出之后,人再也支持不住,只见眼前金星乱冒,地转天旋,他知道要糟,急急向地面一伏,免得向后跌倒,压坏了孩子。
那边纽祜卢也已重伤倒地,双眼血红地瞪着。两人相距不过四五尺之遥,可是大家都不能起来扑击了。两人就这样地瞪眼望着,夜风中回荡着孩子沙哑的哭喊声,这景象,这气氛,的确令人惊心动魄。
过了片刻,纽祜卢挣扎着在地上蠕蠕而动,用手腕抵地,竟然慢慢地向杨云骢这边爬过来。杨云骢大吃一惊,也试着移动,可是全身绵软无力,才想用一点劲,喉头已是一阵阵腥气直冒,一口口鲜血直咯出来。纽祜卢号称“铁掌”,杨云骢给他打得正中心口,掌伤比剑伤更重。
杨云骢眼看着纽祜卢像临死前的狰狞野兽一样,蠕动移来,自己却是毫无办法,心中又气又急,不觉晕了过去。经过了好一会子,耳中忽听得有人反复呼叫:“杨大侠!杨大侠!”这才悠悠地醒过来,只见面前站着的,正是那个在荒坟前面与满洲武士拼斗,后来给少女打了一个耳光的大孩子,他十分诧异,低声问道:“你怎知道我是谁?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那少男却并不答他前面的问题,两眼茫然无神,忽然大声说道:“我想投河!”
杨云骢冷然问道:“那你又为什么不投?”少男道:“见着你这个样子,我如何能跳下去?杨大侠,我认识你,好多年前,你在我们舵主家里作客,我见过你。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。”
杨云骢以手腕撑地,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就是了,你现在不能投河,将来更不能自寻短见。你受了委屈,跳水一了百了。但你的许多师友,他们为了光复汉族,受了更大的冤屈,或死或伤,你们年青人不管,却为了点点小事,寻生觅死,如何对得住他们?”杨云骢这时,头微微上抬,凝视着少男,面容显得十分严肃。他的声音低沉嘶哑,但每一句都如暮鼓晨钟,震撼着少男的心。
少男看着面前的杨云骢,这位名震江湖的大侠已经是力竭声嘶,快死的人了。他微现愧怍之色,说道:“我听大侠的吩咐。”
杨云骢挣扎着将自己的汗衫一扯,撕下了一大幅,突然将右手中指,送进嘴里一咬,鲜血直冒出来,他连哼也不哼一声,就在汗衫上振指直书,把少男看得呆了。
杨云骢写完后,叫少男过来将汗衫取去,断断续续说道:“你把这幅血书拿去,并将我的短剑为凭,抱着这个孩子,上天山去见我的师父晦明禅师,他会教给你天下独步的剑法!”说完之后,好似大事已了,双目一合,就此再不言语。
这时残月西沉,曙色欲现,钱塘江远处现出了一条白线,轰轰之声远远传来,少男藏好血书,背着短剑,抱着女孩,凝望江潮,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。就在此时,远处又有蹄声传来,少男再一凝听,似是一个清脆的女声,在高叫着“大哥!”他突然长叹一声,把长衫除下,鞋子脱掉,往水面一扔,人也躲进了岸边的柳树丛中。
来的是两男一女,那女的正是刚才打他耳光的少女,她纵马驰来,不断地叫着“大哥,你躲在哪里?你出来啊!”那两个男的,却一路劝她。
这几个人一到江边,见尸横遍地,都呆着了。一个男的,忽然大声叫道:“这不是杨大侠?哎哟!杨大侠,杨大侠,你怎么了?”他跑上前去抚视,见杨云骢鼻端已没有气息,不禁惊叫起来。心想:杨云骢是晦明禅师的衣钵传人,剑术武林罕见,怎的却会死得这样惨?
这时那女的却又是一声惨叫,朝沙滩便跑,好像要跳进钱塘江去。两个男的放眼一看,只见江面上飘着一件长衫,沙滩上有两只鞋子!
猛然间,钱塘江的怒潮骤起,轰隆轰隆之声响如雷鸣。白堤上雪花乱喷,怒潮如万马奔腾,一霎那间已涌到堤边。两个男的惊叫一声,飞掠而前,拉着少女便退。饶是他们退得这样快,还是给浪花溅了一身!
直到这些人完全退去后,少男方才从柳树丛中出来,一步一步,朝北方走去。
欲知这少男少女究是何人?杨大侠和纳兰小姐有何关系?请看正文分解。
第2章一女独寻仇十六年间经几劫群雄齐出手五台山上震三军
山西五台山是著名的佛教圣地,其上的清凉寺,据说是东汉时所建,千余年来,香火不衰。自清朝康熙皇帝登位以后,几次上五台山礼佛,重修古刹,再建金身,更把五台山的灵鹫峰下,变成了佛教最大的丛林。
这一年是康熙十三年,正巧碰上清凉寺文殊菩萨的开光大典,大典在三月二十九举行,可是方过了年,善男信女已自各地而来,山上的五个大铜塔,每层都嵌满佛灯,从新正起就昼夜通明,真是殿宇金碧,妙相庄严。
临到开光大典这天,这份热闹更不用提啦,一大清早,山岗、松林、峡谷、幽涧,都挤满了人,有的是佛教信徒,有的是专诚来观光看热闹的人。
在这些人中,有一个三绺长须,面色红润,儒冠儒服的老人,和他同来的是一个俊俏的美少年,说话却带着女音。这两个人说来大有来头,儒冠老者名叫傅青主,不但医术精妙,天下无匹;而且长于武功,在无极剑法上有精深造诣。除此之外,他还是书画名家,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士。
那美少年却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姐,名叫冒浣莲。她的父亲叫冒辟疆,也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名士,当时的名妓董小宛慕他之才,自愿做他的侍姬。董小宛也是诗词刺绣两俱精妙的才女。两人气味相投,十分亲爱。不料后来因董小宛艳名远播,竟给洪承畴抢进宫去,献给顺治皇帝,被封为贵妃。冒辟疆失去董小宛之后,终日书空咄咄,竟尔抑郁告终。
傅青主是冒辟疆生平挚友,冒辟疆死时,冒浣莲不过三岁,因为她的身世另有复杂之处,冒辟疆怕她受族人歧视,便托傅青主照料。因此冒浣莲自幼跟随这位世伯,倒也学了一身武艺。
这天清早,两人也随众观光。傅青主左顾右盼,好像兴趣很高;而冒浣莲则面容沉郁,好像有很大的心事。傅青主在顾盼之间,忽然微咦了一声道:“莲儿,你看那两个人。”
冒浣莲抬头一看,不觉吓了一跳。原来前面的两人,一个活像吊死鬼,身长七尺来高,瘦削得像一枝修竹,面色又是白惨惨的,怪是吓人。另一个却肥肥矮矮,头大如斗,头顶却是光秃秃的。
冒浣莲本来很是沉郁,瞧见这两个人的怪相,一惊过后,不觉“哧”的一声,笑了出来。那两人听见笑声,回过身来,瞪眼待找,傅青主忙拉拉她的衣袖,在人丛中混过,然后低低地告诉她道:“这两个人乃是江湖上有名人物,高的那个叫丧门神常英,矮的那个叫铁塔程通。你有事要办,何必去惹这两个活宝?”
两人行了一会,忽然冒浣莲又是轻轻地怪叫一声,对傅青主说:“伯伯,你看那个和尚!”傅青主依着所指方向看去,只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和尚站在人丛之中,周围的人虽然你推我拥,却总是挨不近那个和尚,他一走动,周围的人就似乎自动给他让路一样,总挪出一点空隙来。傅青主看了,不禁又是微“咦”一声,说道:“怎么这个野和尚也来了。这个和尚从来不念经礼佛,也不戒荤腥,专一欢喜在江湖上管闲事,人称他为怪头陀通明和尚。”
这时东面山坳又过来一簇人,有几个汉子,牵着猴儿,背着刀枪,打锣打鼓的,似乎是卖解艺人。为首的一个妇人,虽然荆钗裙布,可是却仪态万端,容光逼人,很有点贵妇的风韵。傅青主瞧了一眼,悄悄地对冒浣莲道:“这个妇人不是寻常的卖解女子,瞧她的眼神,足有二三十年的内家功力。”
傅青主和冒浣莲一路谈一路走,不觉越过了好几堆人。前面那个怪头陀也行行企企,东张西望。傅青主不愿和他朝相,正想拉冒浣莲从旁的路走,忽见一个少年,好像是发现那怪头陀的奇迹,不服气似的,故意向前撞去。傅青主暗暗说了一声:“要糟!”只见通明和尚双肩一耸,那个少年跌跌撞撞地收不住脚步直撞出来,一连碰到了几个人,直撞到冒浣莲身上。那个少年似是给撞得发急了,不假思索地一手向冒浣莲抓来,想将身形定住。不料这一手抓去,正是朝着冒浣莲的胸部,冒浣莲满面通红,伸手就是一格,双臂相交,只觉来人气力甚大,自己本想用无极掌的擒拿法将他摔倒,却给他反手抓住手臂,羞得冒浣莲双臂一振,运用内力,将少年直逼出去。
那少年趁着一抓之力,已将身形定住,虽给冒浣莲逼退,却不再跌跌撞撞了。只是他刚才一手抓住冒浣莲的臂膀,感觉滑腻腻的,似乎是个女子,心中一惊,定住身形之后,急忙回过身来道歉,见冒浣莲是个少年,才放了心。冒浣莲这时看清楚这个少年,见他面如冠玉,温文之中带着英气,不由得又是满面飞红,见少年赔罪,没奈何只得还了一揖。
那个和尚这时转过头来,向少年哈哈笑道:“撞你不倒,算你本事,咱们以后再见。”傅青主在和尚转头时,已把头别过一边,总算没有亮相。
风波过后,傅冒二人,又是边谈边行,不久就到了山上。只见寺前有大队旗兵,分列左右,寺前两三丈方圆之地,却是空荡荡的,一个人都没有。
冒浣莲正觉得惊异,只听得旁边的人也在吱吱喳喳的谈论。一个老者说:“看来这次皇上不会亲来了,既没有黄绫铺道,也没有仪仗队,连守卫在寺门的也只有这么寥寥几十个人。”另一个好像乡绅模样的人哼了一声道:“这事要问我们才知道,皇上前几次来进香都是我们绅衿接驾。这次是鄂亲王多铎代表皇上来,鄂亲王一向不欢喜铺张,他出巡时,有时只带几个亲兵哩!”又一个带着江浙口音的商贾问道:“你说的鄂亲王多铎,是不是十多年前做过两江提督的多铎?我记得他那时在杭州大婚,那才叫热闹哩。只是在大婚前夕,前朝的鲁王余部劫狱,闹得满城风雨,第二天大婚,老百姓们都不敢去看热闹。”那个乡绅笑道:“老哥,你吹牛吹出破绽来了,既然都不敢去看,你又怎知他的大婚热闹?喂,他大婚前夕的劫狱事情是怎样的?你说说看。”那商人先是面红红地应了一声:“是我胆大,在门缝里偷看哩。”跟着见乡绅对劫狱事情很有兴趣,也就得意洋洋地拉他过一旁哇啦哇啦地谈起来。
冒浣莲见他们谈论不相干的闲事,懒得注意。这时又听得旁边有两个秀才模样的人谈论道:“不知何故当今皇上对五台山特别有兴趣,登位不久,就接连来了几次,这次开光大典却又不来。喂,听说大诗人吴梅村有一首诗就是咏皇上来五台山进香的,你记得么?”他的同伴说:“我从京中来,怎会不知道。京中传遍这首诗,只是大家都解不通,觉得很奇怪。那首诗道:‘双成明靓影徘徊,玉作屏风壁作台,薤露凋残千里草,清凉山下六龙来。’双成是古神话中西王母的侍女,这首诗咏进香,不知怎的会拉扯到美丽的仙女上去?不过吴梅村是先帝最宠爱的文学侍从之臣,这诗大约会有点道理。”
冒浣莲听他们这样说,心中一动,不觉呆呆地看住他们,那两个秀才发现了,微微一笑。冒浣莲搭讪问道:“怎的那寺门现在还是紧紧关住,而且门前几丈方圆之地空荡荡的没一个人?”旁边一个老者插嘴答道:“小哥大约是初次观光这类大典,不知道规矩。这庙门前的第一枝香要待鄂亲王来点,然后打开庙门,再由鄂亲王在文殊菩萨面前上第一炉香,然后才做法事,招待各方善男信女进去随喜。”
正谈论间,忽听得山下鸣锣开道,彩旗招展,一队旗兵拥着一乘八人大轿自山下上来,不多时已到清凉寺前,轿前有两个大灯笼,写着“鄂亲王府”四个大字。
这时半山腰处,又是一阵阵人声起哄,傅青主冒浣莲回头一看,只见一个军官硬从人丛中闯过,飞步上山,背后还跟着一个披着大红僧袍的喇嘛僧,傅青主见了,眉头一皱,自言自语道:“怎么这个魔头,也从万里之外赶来观光?”
冒浣莲见傅青主满面惊疑之色,问道:“这是什么人,难道比通明和尚还厉害?”傅青主悄声道:“你现在别问,过后再告诉你,今天准有热闹看哩!”
这时朝阳初上,五台山上空的云雾,像给一个巨手突然揭去一样,涌出金光万道,映起半天红霞。在变幻莫测的云彩中,现出血红色的日轮,照得满山满谷,都是春意。这时鄂亲王的绿呢翡翠大轿已停放在清凉寺前,在红日迫射下,泛出悦目的丽彩。
正在这个万人屏息,静待鄂亲王出来上第一炷香的时候,忽然从清凉寺侧,转出一个娉婷少女,面上披着轻纱,手里拿着一炷香火,在庙门前将香插下,旁若无人的径自礼拜起来。这一下突如其来,吓得亲兵们手忙脚乱,急急大声呼喝,赶上前去将少女两手捉着,少女也毫不反抗,让他们似捉小鸡似的,捉到鄂亲王的大轿前面。亲兵们似乎是要让鄂亲王亲自发落。
这突如其来的怪事,连傅青主也吓了一跳,正决不定应否出手援救之时,突见那少女双臂一振,两名亲兵,直给摔出一丈开外。说时迟,那时快,那少女嗖的一声,拔出一把精芒耀目的短剑,左手一掌把翡翠轿门震得碎片纷飞,右手一剑便插进去,大声喝道:“多铎,今天是你的死期!”
轿子里的人微微哼了一声,一反手就将少女的手臂刁住,少女正待用力再插进去,睁目一看,忽然惊叫一声,慌不迭地抽出剑来往后便退。就在这个时候,忽地又是一个少年,自人丛中一掠数丈,三起三落,似大鸟般地飞扑而来,人未到,镖先发,一出手就是三枝连珠镖,径向轿中飞去!
那少女惊魂甫定,见飞镖连翩而来,忽然纵起用短剑便格,本来照她的武功,这几枝飞镖,原不难尽数打落,只是她心灵刚刚受了震荡,神志未清,这一格一挡,只打落了两枝飞镖,第三枝还是射入轿中。
在场的江湖好汉见少女突然反敌为友,救援起多铎来,都大惑不解。又见第三枝镖射入轿中,竟是毫无声息,就似泥牛入海一样。通明和尚这时已挤到人堆前面,突然振臂大呼一声:“不要放走多铎!”那些卖解艺人,和丧门神常英、铁塔程通等一干人众,便纷纷自人丛中跳了出来。
这时那发暗器的少年,也快跑到轿前,猛然间轿帘开处,一枝飞镖似流星闪电般直射出来,那少年大叫一声,给飞镖打个正着!这时,几百名亲兵,一半围着轿门,一半拒敌,另有几个裨官牙将,武功较好的,便跑去要活捉这发暗器的少年。
冒浣莲在旁瞧得清楚,发暗器的少年正是刚才与自己相撞的那个人。再一看时,只见那披着面纱的少女,运剑如风,已杀入重围,将少年一把拉出。那少年左臂中了一镖,血流如注,幸好不是伤着要害,还能勉强支持。
这时清凉寺前已形成混战局面,观光人众,四散奔逃,通明和尚一把戒刀舞得呼呼风响,锐不可当,只是那些亲兵们也是久经战阵的兵士,虽给他们打了进来,却并不显得慌乱。
丧门神常英和铁塔程通二人,一个使丧门棒,一个使五花斧,一面杀,一面喊:“多铎贼子,还不出来纳命!”喊声未了,只见那乘绿呢大轿轿帘骤揭,走出一个风姿绰约,仪态万方的贵妇,只见她神气悠闲,轻移莲步,微启朱唇,问道:“你们找鄂亲王有什么事?”
这一下大出意外,寺前骚动顿时平息下来,常英程通不再吆喝,通明和尚垂下戒刀,亲兵们也横刀凝步停下手来。通明和尚等一干人众是鲁王旧部,此来为的是找多铎报仇。原来在满清入关之后,南明政权,还继续了一些时候,抗清军民先后拥立过福王、鲁王、桂王等明朝宗室,鲁王就是东南志士张煌言、张名振等人拥立的。鲁王建都浙江绍兴,自称“监国”,维持了五六年小朝廷的局面,后来给多铎麾下大将陈锦所平。鲁王余部在杭州密谋复国,又因秘密泄漏,数百人被擒,关在杭州总兵大牢,后来在多铎大婚前夕,越狱逃走,一场混战,又牺牲了许多人。因此鲁王旧部和多铎仇深如海,事过十六年,还聚集到五台山来,要把多铎生擒,活祭死者。
他们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儿女,冤有头,债有主,多铎的家属,他们是不愿残戮的。这番突然见多铎的大轿,走出的却是个贵妇,虽情知必是多铎的王妃,一时间也给窒住了。
两边僵持了片刻,情势很是尴尬。鄂王妃微微一笑,说道:“若没有什么事,你们就散去吧。”说罢推开寺门,便待进去。常英抡起丧门棒,大叫一声道:“镖伤张公子的就是这个贼婆娘,她既与我们为敌,众兄弟何必饶她?”一抖手,几枚丧门钉,直朝她背后打去,鄂王妃理也不理,听得脑后一响,一反手就把几枚丧门钉完全抄在手中,她接暗器的手法,竟是非常的纯熟!通明和尚等大怒,展开兵刃又冲杀起来,鄂王妃在鼓噪声中,已进入清凉寺去了!
这时山下又是金鼓齐鸣,一彪军马,急步赶上山来。
鼓角齐鸣,戈矛映日,在满山纷乱之中,这彪人马的先头部队已经赶到灵鹫峰下清凉寺前。这彪人甲胄鲜明,右手持刀矛,左手持铁盾,碰到兵刃来袭,便举盾先迎,刀矛随出,只听得“当!当!”之声,震耳欲聋,不消片刻,便把清凉寺团团地围了起来。这彪人马是满清的禁卫军,专负皇宫和各亲王府的守卫之责,比御林军还要精选得多。
那个披着面纱、手持短剑的少女,正掩护着那受伤少年,突围而出,她左边一兜,右边一绕,行前忽后,行左忽右,远施暗器,近用剑攻,迅如灵猿,滑如狸猫,专从缝隙里钻出来,看看就要突围,忽然迎面碰着这彪人马,正待绕道而行,蓦听得一声猛喝:“往哪里走!”一口长剑,疾如闪电地袭到!
披纱少女身躯一伏,右臂斜沉,长剑呼的一声从头上砍过,她猛的一长身躯,短剑倏然翻上,横截敌人手腕。这招使得十分险恶。不料敌人武功也极深湛,竟不撤剑回救,径自手腕一旋,也用剑把敲击少女手腕,两人一沾即走,各自以攻为守地避了险招,双方都暗暗惊诧。
少女抬头一看,只见和自己对敌的人气宇轩昂,身材魁伟,料知不是寻常人物,正思疑间,猛听得一声大喝:“兀那不是多铎贼子!”少女大吃一惊,只听得对手傲然答道:“是又怎样?”
识破多铎,大声喝问的正是丧门神常英和铁塔程通二人,他们距离多铎较近,舍命地抢了过来。这时少女的短剑也越攻越紧,但多铎腕力沉雄,少女的剑一给碰着,手上就是一阵酸麻,而旁边那位受伤少年,又因失了自己掩护,竟给多铎的牙将击倒,横拖活拽去了。
这时常英、程通已然赶到,叫声:“姑娘稍退!”披纱少女狠狠地盯了多铎了一眼,自知在如此形势下难于取胜,也便撤剑抽身,先去援救那少年同伴。
常英程通来势十分凶猛,一连击倒了十几个禁卫军,多铎大怒,喝道:“众将退后,待我独擒这两个贼人!”长剑一挡,火星蓬飞中,把常英的丧门棒削去了棒头,但多铎的铁盾也给程通一斧劈裂,多铎索性把铁盾抛掉,展开关外长白山派的风雷剑法和两人大战起来!
多铎出现后,形势大变,通明和尚等一干人众,纷纷向多铎这边杀来,禁卫军虽然厉害,可是在山地上到底不易阻拦,竟给他们渐渐杀近……
程通常英二人是江湖上出名的猛汉,兵械既重,力气又大,和多铎打起来,正是半斤八两,酣斗起来,只见常英的丧门棒如怪蟒毒龙,横冲直扫;程通的两柄板斧如山移岳动,重重压来。但多铎的功力也非同小可,长剑展开,挟着风雷之声,吞吐抽撤,时如鹰隼飞天,击刺截斩;时如猛虎伏地,一道剑光,裹住两般兵器,竟是毫不退让。
酣斗中通明和尚横眉怒目,大喝一声,举刀猛劈。长剑戒刀碰个正着,一声巨响,火花蓬飞,两人都碰得虎口发热,通明和尚更不换招,欺身直进,顺手一刀,便切多铎脉门,多铎微微一闪,剑招倏变,反圈到通明和尚背后,举剑便搠,通明和尚头也不回,听风辨招,反手一刀,斩敌人手腕。多铎若不收招,定必两败俱伤。
多铎到底是个亲王,通明和尚敢拼性命走出险招,他却不敢。他急得“大弯腰,斜插柳”,躬身换步,把搠出的剑硬撤回来。他也微微有点胆怯了。
说时迟,那时快,两旁的禁卫军已是如潮涌来,替他挡住那班江湖好汉。这时多铎带来的人马,陆续上山,自山脚到半山,蜿蜒如长龙,密密麻麻,总有二三千人,金鼓齐鸣,满山呐喊,声势极盛,竟似冲锋打仗一样。
那卖解女人突然打出一枝袖箭,嗤的一声,发出一道蓝火,直上遥空。这火箭是个讯号,一发出后,鲁王余部连呼速退,分头杀出,爬上山去。
多铎扭头一看,和卖解女人对个正着,他本想拦截通明和尚去路的,这时也改变了主意,飞步便追那个卖解女人。
那卖解女人身法好快,多铎大步追去,禁卫军两边闪开,不知不觉给她引上了灵鹫峰险峻之处。多铎一看,只见奇岩怪石,突兀峥嵘,峰回路转,凹凸不平,禁卫军在山腰下追逐鲁王的旧部,高峰上只有自己和那卖解女人。心念一动,不禁踌躇。那卖解女人好像知道他的心意一样,回头一笑,扬手就是一枝蛇焰箭向他射来,多铎引身一闪,蓬的一声,一溜烟火就在他身旁掠过,把附近野草烧将起来,那女的止步凝眸,横剑睨视,好像很看不起多铎的神气。
多铎心中有气,心想自己大小数百战,战无不胜,难道怕一个女人,而且这个女人的相貌,很像浙南“女匪首”刘郁芳的模样,把她除掉,对朝廷大有好处。
多铎档案中的“浙南残匪”就是前明鲁王的余部。因为鲁王的小朝廷是多铎灭掉的,因此他后来虽然卸了两江提督之职,有关江浙鲁王旧部活动的情形,地方官吏送来的文书,兵部也总备一份副本给他,并征询他的意见。这个“女匪首”刘郁芳是最近几年才崛起的,以前的“匪首”刘精一是鲁王部下一员大将,刘郁芳是他的女儿,据地方官送来的文书报告,自刘精一死后,鲁王旧部就公推刘郁芳做首领,那时她还未满三十岁,年纪轻轻,可是鲁王余部对她都很服帖。多铎在档案中曾见过她的图像,因此一见便觉好生面熟。
这时多铎给她一逗,忍不住挺剑便动,待得多铎一剑劈来,她微一侧身,青钢剑向左一领,多铎欺身直进,用力一拍,想将刘郁芳的剑拍掉,不料这一剑拍去,反给刘郁芳的剑搭上剑身,轻轻一引,借力打力,多铎身子竟给带动,移了两步。多铎趁前倾之势,疾的翻剑倒绞,化了刘郁芳的内劲,一团寒光裹着了刘郁芳的兵刃。
刘郁芳的无极剑法,兼太极武当两派之长,机灵到极,在多铎长剑翻绞时,也趁势一卷,“回风戏柳”,当然一声将多铎的长剑荡开。她又是撤剑抽身,未败先退。
多铎气往上冲,大踏步追去。忽然间,只见刘郁芳像飞鸟一样,跳在两峰之间相连的一个石梁上,这石梁宽不到三尺,约有十余丈长,两边是险峻奇峰,底下是百丈深谷。多铎追得很急,收势不住,想也不想便飘身跳落石梁。刘郁芳秀眉倒竖,青钢剑如银虹疾吐,和多铎就在这绝险的石梁上大战起来。
刘郁芳胜在身法轻灵,多铎胜在功力深厚。这一番交手,只听得剑风虎虎,两人都给精光冷电般的剑气罩住,斗了一百多招,兀是未分胜负。这时禁卫军和通明和尚等一干人众,也已经追逐到了灵鹫峰上,众人一见多铎和一个女人在绝险之地拼命斗剑,都不禁惊骇起来,两边的人都是一面混战,一面注视着石梁上舍死忘生的恶战!
傅青主、冒浣莲二人,这时也箕踞在一块岩石之上作壁上观,看了一会,冒浣莲道:“傅伯怕,你看那卖解女使的是不是我们本门的无极剑法?”
傅青主若有所思,半晌答道:“我想起来了,算起来她该是你的师姐。二十多年前,我的师兄单思南和鲁王部下的大将刘精一交情很好,认了刘精一的小女儿做干女,从六岁起就教她练功,单思南的剑法自成一派,以无极剑法揉合武当剑法,刚柔兼济,和天山晦明禅师并称当世两大剑术名家。这女人准是刘精一的女儿无疑了。可惜她的功力略逊于多铎,要不然只论剑法,早该赢了。”
说话之间,下面两人越斗越急,猛然间刘郁芳剑交左手,虚晃一招,多铎一剑劈去,刘郁芳一个“细胸巧翻云”,倒翻出三丈开外,右手一扬,一件黑忽忽的东西当头罩下,这是她的奇门暗器“锦云兜”,用钢丝织网,网的周围是月牙形的倒须。多铎措手不及,肩头给“锦云兜”兜个正着,倒须扣着皮肉,刘郁芳用力一拉,鲜血缕缕汩汩而出。多铎微微哼了一声,仍是挺着,手中剑上遮下挡,把门户封得很严。
刘郁芳运剑如风,狠狠攻上。多铎正危急间,猛听得左面绝壁之上一声大叫:“我来也!”另有一声吆喝:“楚昭南,你干么?”语声未了,突有一人似流星飞堕,恰恰落在石梁之上,身形未定,便是一剑撩去,把“锦云兜”的百炼钢绳斩断,拦在多铎前面,便和刘郁芳交起手来。多铎把倒须拔出,正待后退,忽见石梁那端又是一个和尚笑嘻嘻地拦住了去路。多铎一看,正是那个怪头陀通明和尚,心中又惊又怒,长剑一摆,只得再度和通明拼命恶战!
楚昭南突然现身,把在场的好汉都吓了一跳。傅青主也皱起眉头,对冒浣莲说:“我今晨说的魔头便是此人,他在江湖上被称为‘游龙剑’楚昭南,乃是晦明禅师的徒弟,二十年前和他的大师兄杨云骢并称天山二剑。可惜两人性格刚刚相反,杨云骢是豪气干云,终生为复国奔跑;而楚昭南却热中利禄,终于被大汉奸吴三桂网罗了去,做了他军中的总教头。杨云骢离奇死后,天山绝艺,只他一个传人,他更是横行无忌了。”
这时,那两峰之间相连的石梁上,两对人斗剑,连转身也不可能,场面更是惊险无比。那楚昭南的剑法果然神奇,刘郁芳的青钢剑本来迅捷无比,旁观的看来,好像明明就要刺中楚昭南的要害了,可不知怎的,总给他把来势消于无形,连看也看不清楚他是怎么避开而又是怎样反攻的。傅青主看了一会,对冒浣莲说:“看来非我出手不行了!”话声未了,只见楚昭南剑招如长江大河,滚滚而上,刘郁芳招架已显得很是艰难。傅青主叮嘱了冒浣莲一声:“你别乱走!”双臂一振,就如大雁一般,往下飞去。
这时恰好楚昭南用了一招“极目沧波”,指向刘郁芳胸部,刘郁芳的青钢剑给他荡开,撤剑已来不及。傅青主到得恰是时候,右手无极剑凌空下击,左手一把抓住刘郁芳臂膀,运内家功力,向后一抛,刘郁芳借着这一抛之力,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,轻飘飘的似羽毛一样落在那边的危崖之上。
楚昭南举剑一挡,觉来人内劲甚大,自己本想趁他身形未定,将他迫下深谷,不料双剑相击,只觉有一股大力推来,反给震退了两步,不禁心内暗惊。但自思天山剑法独步海内,来人纵是功力深厚,也难逃脱剑下。于是,更不思量,一口剑疾的施展开来,剑剑狠辣,全是指向敌人要害!
傅青主挟数十年内家功力,凌空下击,不能将楚昭南击倒,心中也是暗暗吃惊。瞬息之间,两人已斗了五七十招,双方全是毫不退让。两口剑闪电惊飙,越斗越急,远处望去,只见银光波涛之中裹着两条黑影,浮沉起伏,连通明和尚等一干好手,也自骇目惊心,紧张得连气也透不过来!
楚昭南越战越勇,剑招越来越快。傅青主却剑招倏变,越展越慢,但饶是楚昭南如何迅捷,却总是攻不进去,剑尖不论指到哪儿,都碰着一股回击之力。傅青主手上就像挽着千斤重物一样,剑尖东指西划,似乎甚为吃力,但却是剑光缭绕,好像在身子周围筑起了无形的铁壁铜墙。楚昭南是识货的人,知道这是最上乘的内家剑法,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楚昭南攻不进去,傅青主也杀不出来。两人都有点着急了。就在这僵持的时间,猛然间傅青主剑招一撤,门户大开。楚昭南一剑刺将入来,傅青主微微一闪,手中剑突然一闩,将楚昭南的剑锋锁住,左手闪电般的当头劈去。楚昭南猝不及防,右手剑一挺一卷,也以左掌迎击上去,只听得蓬然一声,接着满山惊呼,两人都似断线风筝一般,向石梁下的万丈深谷堕去。傅青主堕到半山,触着了崖石旁边伸出的虬松,一把拉住,就止了下堕之势,楚昭南却如弹丸一般,在半空中翻了几个筋斗,直落谷底!
这时多铎也给通明和尚步步进迫,一直迫到石梁的一端,再退就是绝险的危崖,而危崖上又有刘郁芳持剑守着!
这时多铎带来的禁卫军已全数登山,观光的善男信女哭号震天,鲁王的旧部也有许多还未突围。而禁卫军的神机营弓箭手也张强弓,飞羽箭,向刘郁芳等已突围的人射去。虽说危崖绝壁,弓箭很难瞄准,可是形势也很危险,刘郁芳目睹混战,耳听呼声,突然又发出一枝火箭,喝令通明和尚停手。
通明和尚愕然止步,正思疑间,只听得刘郁芳喝问道:“多铎,你还想不想活命?”多铎装出毫不在乎的神气说道:“想又怎样?不想又怎样?”刘郁芳道:“如果你想活命,你就叫禁卫军罢手,我们今日彼此不犯,同时你也不准滥捕一个老百姓。”多铎想了一下,问道:“以后又怎么样?”刘郁芳道:“以后是以后的事。你当然不会放过我们,我们也不会放过你!”多铎哈哈笑道:“这还公平,就这样办吧!”长剑一指,发出号令。
果然军令如山,传达下去,片刻之间,刀剑归鞘,强弓挂起,被围的鲁王旧部走出来,观光的人们也鱼贯下山了。
通明和尚横刀凝步,目送多铎大踏步走过石梁,恨得牙痒痒的,另一个更痛恨多铎的是那个披纱少女,她身倚石崖,手探怀中,似乎是想摸出暗器。丧门神常英在她背后,急忙拦阻道:“姑娘,可别胡来!我们首领已发下命令,不能失信于人。”
傅青主这时已爬了上来,刘郁芳重新以礼相见,谢过这位多年不见的师叔。待多铎走过石梁,她也率领一干人众,翻过灵鹫峰,从另一面下山了。披纱少女虽然不是她们一路,也给邀请同行。
一路上大家都很少作声。功败垂成,免不了有点丧气。可是大家也谅解刘郁芳的做法,轻重权衡,拿许多人的性命和多铎相换,也是不值得的。刘郁芳的兴致似乎还很不错,她见到冒浣莲明艳照人,举止娴雅,从心底里就欢喜她,一路逗她说话。只是冒浣莲却似乎郁闷未消,谈话之间,显得有点儿心神不属的样子。
这班人的脚程很快,翻过高峰,穿过幽谷,走了十余里的山径,也只不过花了一个时辰。不久就到了一个山庄,庄前已经有许多人相候。
刘郁芳对傅青主道:“这是江湖前辈武元英的庄子,我们此来,就是借他的庄子驻脚的。”傅青主问道:“你说的想是终南派的名宿武元英?我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了。”刘郁芳应道:“正是此人。”说时,庄子里已有人出来禀报,那人是留守的鲁王旧部,自在刘郁芳耳边说了几句,只见刘郁芳蹙起眉头,说道:“我知道了!烦你先进去禀告庄主,我们在别院稍歇,料理一点事情。然后再拜见庄主和韩总舵主。”通明和尚问道:“可是天地会的韩志邦总舵主来了?”刘郁芳说道:“正是。”一班人都很高兴,可是却又像有些什么顾忌似的,不敢在刘郁芳面前谈论。
刘郁芳率领通明和尚等一班人众进去,傅青主冒浣莲和披纱少女也一同行进,坐定之后,刘郁芳面容庄严,突然对披纱少女道:“姑娘,你可别怪,我们素来恩怨分明,今天你护了多铎王妃,却又舍命救我们的张公子,我们实在莫测高深,不知姑娘你,能否赐告来意?能否以真容相见?”披纱少女默不作声,慢慢除下轻纱,忽然间,全场目光都注意着她,有的人且发出了怪声!
那披纱少女缓缓除下轻纱之后,一霎那间众人都呆着了。她的面貌,竟然和多铎王妃一模一样,只差身上没穿着旗装。通明和尚忍不住问道:“你是旗人还是汉人?”少女横了通明和尚一眼道:“我自然是汉人。”程通问道:“姑娘的芳名、师门,能否见告?”少女笑道:“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名字,名字不过是个记号罢了,为了称呼方便起见,你们就叫我做易兰珠吧。至于师门,以我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女子,可不愿亵渎他老人家的名字。”
易兰珠环扫了众人一眼,她自然看得出众人疑惑的神情,于是提高声音说道:“至于问我为什么救护多铎王妃,我想各位都是英雄儿女,不用我说,也知道这个道理,我本意是要刺杀多铎,哪知却碰到了王妃。我自然不忍刺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!而她打伤张公子,却是以后的事。”
少女侃侃而谈时,傅青主偷偷写了一张字条,叫冒浣莲递给刘郁芳看,上面写道:“此女目光散乱,神态异常,定有非常之痛。”刘郁芳知道这位师叔医理精妙,和自己所测也不谋而合。于是一待少女说完,便温言安慰道:“姑娘,你别多心!我们所问,也不过是想结纳姑娘这样一位朋友而已。姑娘,你如不嫌弃,我痴长几年,我可要叫你一声妹子。”于是亲自下去,将易兰珠拉着,叫她坐在自己的身边。易兰珠眼角微润,低声叫了一声:“姐姐!”通明和尚等人见她这个样儿,也觉得好生过意不去。
这时,武庄主已知道傅青主也来了,高兴非常,特别派人来请傅青主过去,说道:“刘姑娘有事情料理,那就请傅大爷先见见面吧。”
傅青主随庄丁过了几重院子,到了一间精致的书房,但见只有武元英一人洁樽相候,两人已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,这番见面,真个是感慨万千。两人谈了好一会子,武元英突然说道:“傅大哥,我有事相托,你可得卖个面子。”傅青主说:“什么事?”武元英道:“想托你做媒。”傅青主笑道:“我可没认识什么女孩子。至于随我来的这位冒小姐,她年纪还小哩。”武元英也笑道:“不是想打你这位冒小姐的主意,我说的是你的侄女刘郁芳姑娘。她的父母和师父都死了,你是她的师叔,可拿得一半主意。”傅青主问道:“什么人托人做媒?”
武元英重重地喝了一口酒,捋着须子说道:“大哥,这个人说起来也不辱没刘姑娘。他就是天地会的总舵主韩志邦。这人不但是豪侠心肠,而且人极忠厚。他本是一个马场场主,清兵来后,他集众创立了天地会,只因连年奔跑,近四十岁还没有成家。”武元英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们老了,也不知道年青人的想法了。刘姑娘样样都好,就只是脾气可有点怪僻,一和她提亲,她就不高兴。韩志邦以前帮过她不少忙,也曾托武林同道向她提过婚事,她只是一个劲儿不理。以她这样的人材,也弄到三十出头还未结婚,而且好像不愿意结婚,你说,这可不是怪事?”
傅青主听了,凝思半晌,说道:“我可以代你问问刘姑娘的意思,但答不答应,可是她自己的事。”
两位老朋友又谈了一阵,武庄主道:“我和你去见见韩总舵主如何?”傅青主欣然道:“好。”两人走出客厅,只听得一阵孩子哗笑,有一个稚嫩的声音道:“韩叔叔,你输了,可不许抵赖啦!我要骑马。”武元英推门进去,只见一个大汉爬在地上,膊头上骑着一个孩子,拍手哈哈大笑。武元英喝道:“成化,不许闹!”
那孩子一跳落地,大汉也站了起来,紫面泛红,忸怩地笑着,粗豪中带着“妩媚”。武元英不禁笑道:“韩大哥越来越孩子气了,可纵坏了成化这孩子。”说着替傅青主介绍道:“这位就是天地会的韩总舵主韩志邦,这是我的小儿子成化。喂,成化过来拜见傅伯伯,向他讨见面礼。”
武成化今年只有十一岁,是武元英五十大寿那年生的,宝贝得了不得。这时跳跳蹦蹦地过来,手里还拿着棋子,说道:“韩叔叔和我下象棋,连输三盘给我哩!”韩志邦道:“成化这孩子真厉害,我刚刚学了梅花谱,用屏风马来挡他的当头炮进七兵局,谁知这孩子根本不是照棋书行的,这个战法不合棋谱,我可抵御不了啦!”说罢哈哈大笑。
傅青主也笑道:“这叫做尽信书不如无书,墨守成规可不行啰。”说着,突然叫武成化道:“你把棋子完全握在手里,向我打来,伯伯教你变戏法!”成化看了父亲一眼,武元英笑道:“伯伯叫你打你就打嘛!”傅青主加上一句道:“而且要用打暗器的方法。尽量施展出来,让我看看你的功夫。”成化见父亲不骂他顽皮,还鼓励他打,心中大喜。于是握一大把棋子,双手一扬,用“满天花雨”的打金钱镖手法,向傅青主洒去。傅青主哈哈一笑,将手臂缩在袖里,只见棋子纷飞,落处无声,傅青主双袖一展,一枚枚棋子相继从他袖中落下。众人不禁大骇,他竟用京戏中水袖的功架,就能把暗器卷去。这种接暗器的功夫,真是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。
武成化这孩子可乐坏了,跑过来就磨傅青主教,傅青主笑着对武元英说道:“我就将这个水袖接暗器的手法,教给成化做见面礼,这份礼怎么样,你满意了吧?”武元英大喜,连说:“求之不得,求之不得!”赶忙叫成化磕头。
这时,一个庄丁进来对武庄主说了几句,武庄主道:“刘姑娘既然有空了,就请他们进来吧。”不一会,客厅外人声嘈杂,通明和尚、常英、程通等人纷纷嚷道:“韩大哥,你来了吗?可想死我们了。”说着就冲进来,将韩志邦一把拉着。在通明和尚等后面的,则是他们的女首领刘郁芳,刘郁芳也微微笑着,在落落大方中,显得尊贵矜持。
傅青主在旁看了,暗暗嗟叹,心想,男女之间的事情,真是奇妙。在自己眼中,韩志邦确是一个戆直的汉子,这次知道刘郁芳有事于五台山,又远远赶来,拔刀相助,这份情谊,又岂是普通可比。但看刘郁芳的神情,在尊重之中保持着距离,这头婚事,看来很难撮合。
这时外面又进来了两个人,一个短小精悍,两眼奕奕有神;一个紫铜肤色,长相很是威武。经韩志邦介绍,始知短小精悍的名杨一维,是天地会中的智囊,紫铜肤色的名华紫山,是天地会的副舵主,两人面色,都显得颇为紧张。
刘郁芳待两人坐定后,说道:“以前韩总舵主和我谈过彼此合作之事。我想双方宗旨相同,复国之心,并无二致。我们鲁王旧部,就一齐加入你们的天地会好了。”
杨一维道:“那好极了,总舵主和我们都很欢迎。”韩志邦急道:“一维,不是这么说!”通明和尚讶道:“总舵主的意思是——”韩志邦截着说道:“不是我们欢迎你们或你们欢迎我们,彼此合作,就无主客之分。而且我的意思是:应该由刘姑娘做总舵主!我是一个粗人,嘿!嘿!”韩志邦笑了两声,还未想到怎样说下去,刘郁芳已接着说:“还是韩舵主继任的好,天地会在西北已有基础,我们的人数也比较少。”杨一维道:“是呀!我们都佩服刘姑娘,刘姑娘这番话是有道理。”韩志邦瞪了他一眼道:“既然你们都佩服刘姑娘,那就更应该拥她做总舵主!”杨一维很是尴尬,口里说是,心里却巴望刘郁芳推让。
哪知刘郁芳自有打算,并不推让,说道:“既然韩舵主如此推重,我只好不自量力了。”韩志邦大喜,通明和尚也很欣然。只有杨一维暗暗不悦。当下大家议定,择好吉日,再行开山立舵之礼。而且在立舵之前,韩志邦自愿通令各地天地会徒,受刘郁芳约束。
接着大家谈起五台山上大战多铎和楚昭南从滇边赶来的事。刘郁芳道:“这个魔头,的确难于对付,除傅师叔外,我们都不是他对手!这次他给傅师叔震落深谷,我只望能就此除掉他。”傅青主道:“我也制服不了他,我看你们别高兴,以他的功力,未必会跌死。”
韩志邦凝神静听,突然拍掌说道:“我倒想起一个人,也许他制服得了这个魔头。”通明和尚忙问是谁,韩志邦道:“我也未见过他,只知道他叫做天山神芒凌未风。”刘郁芳道:“这个外号好怪!”韩志邦道:“这是一种形如短箭的芒刺,只生长在天山的,非常尖锐,坚如金铁,刺人很痛。他的剑法辛辣,说话又尖刻,所以得了这个外号。可是他在西北的名头可大哩!蒙藏回疆各地的部落都很佩服他,山民牧民和他的交情也很好。只是他总是独来独往,每到一处,就混在山民牧民之中,不容易找。我这次到山西之前,曾派了好几个认识他的弟兄到处找他。”众人听说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,都很惊诧。
韩志邦又谈了一些“天山神芒”的传奇事迹,众人听得津津有味。傅青主问道:“这人剑法如此厉害,难道是晦明禅师的另一传人?怎的老朽从未听说过?”
刘郁芳轻轻拍掌,打断众人话柄,说道:“暂时不必理什么天山神芒吧,我们先谈谈正经事。第一是张公子今天失陷在五台山,若救不出来,须对不住他的父亲。第二是今天多铎带这么多禁卫军来,和他的平常行径不符,其中必有蹊跷。满清入关后,至今三十一年,中原已定,只留下台湾与回疆蒙藏一带尚未收入版图。台湾孤悬海外,不成什么气候;西北与塞外各部落,若能联合抗清,再与台湾作桴鼓之应,或许尚有点作为。我风闻清廷正图经略西北,多铎此来,或许与此有关,我们倒不能不探探虚实。”
傅青主问道:“张公子是……?”刘郁芳道:“是我们先大将军张煌言的公子,也是武庄主的师侄,终南派的第三代弟子。他初出师门,便失陷在敌人手里,非想法救出来不可。”张煌言是抗清的名将,也是以前统率鲁王全军的主帅,大家听了都很歉然。
傅青主毅然起立道:“众英雄如不嫌弃老朽,我今晚愿与冒小姐探山!”傅青主武功超卓,自然是适当人选,只是大家不知道冒浣莲如何,一时都未作声。通明和尚嚷道:“不如我随傅前辈去?”冒浣莲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的武功虽然不济,与傅伯伯同去,或尚不会失陷。”这时院子外一阵鸦噪,傅青主笑道:“外面那棵槐树上有一只乌鸦,叫得令人烦躁,浣莲,你把它捉下来吧!”冒浣莲盈盈起立,忽地双臂一张,只一跃便到了庭心,更不作势,身子平地拔起,轻飘飘地直纵上槐树树梢,乌鸦“哑”的一声,振翅欲飞,冒浣莲足尖一点树梢,箭一般地直冲上数丈,乌鸦刚刚飞起,就给冒浣莲一把捞着,跳将下来,众人都看得呆了!通明和尚翘起大拇指道:“这样的轻功,去得!去得!”众人哈哈大笑。
当晚,傅青主与冒浣莲换了夜行衣,趁着月暗星稀,从五台山的北面,直上到山顶。五台山五峰如台,是有名的大山,多铎带来的几千禁卫军只能在清凉寺周围山岗警卫,哪里照顾得到全山,傅冒二人,迅如飘风,又是夜色如墨,竟自没人发现。
正当他们从山顶悄悄地降落下来,未到半山,忽地傅青主在冒浣莲耳边道:“小心!”身形一起,斜里窜出数丈,冒浣莲也跟纵而到。只见一条人影,带着面罩,蓦地扭过头来。
欲知来者是谁,请看下回分解。
第3章浪迹江湖水尽萍枯风不语隐身古刹空灵幻灭色难留
黑夜中冒浣莲只见那披着面罩的少女,一双眼睛露在外面,顾盼之间,光采照人,就如黑漆漆的天空嵌着一颗星星,又如白水银中包着黑水银。那少女见傅冒追上,冁然一笑,说道:“各走各的吧!”从别的山径跑了。
这少女的声音好熟,冒浣莲正待追去看看是谁,傅青主一把拉着她道:“别追她,她就是今天出场的披纱少女易兰珠,她一定另有事情,不愿和我们一路。”冒浣莲心想:怎的这少女行径如此神秘?
傅冒二人展开绝顶轻功,片刻之间,已到清凉寺前。虽然夜色如墨,可是环绕着清凉寺的五个大铜塔,每个高十三层,每层外面都嵌着十八盏琉璃灯,将清凉寺附近照得通明。而寺前禁卫军巡逻来往,显见防守得很是严密。而当中的主塔面前,又排着一排弓箭手,而且每张弓都是箭在弦上,气氛很是紧张。傅冒二人伏在一个岩石后面,正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混进去。正思量间,忽然刮过一阵狂风,砂石乱飞。就在这一刹那,那左面的大铜塔第三层正面的三盏琉璃灯,猛的熄灭!黑夜中好似有一条人影凌空飞上,禁卫军哗然大呼,弓箭纷纷向空射去。忙乱中又是一阵狂风刮过,当中主塔第三层正面的三盏琉璃灯又一齐熄灭。傅青主急拉着冒浣莲,喝一声:“快起”,两人趁忙乱昏黑中闪身直出,轻轻一掠,跳上了主塔的第一层塔椽,将手一按,身子凭空弹起,越过了第二层就到了第三层,两人一闪,闪入塔内。傅青主悄悄对冒浣莲道:“今夜有绝顶功夫的武林高手,那琉璃灯是被人以飞蝗石之类的暗器,用重手法打灭的!”外面的禁卫军,闹了一会,不见有人,疑是黑夜飞鸟掠过,又疑琉璃灯是狂风卷起的砂石偶然打熄的,他们索性点起松枝火把守卫,也不再查究了。
主塔内每一层都很广阔,除掉当中的大厅外,还间有几间房间。傅冒二人一闪入内,也以暗器将大厅的几盏灯打灭。不一会,有两个人拿着“气死风”(一种毫不透风的灯笼)出来,嘀嘀咕咕道:“怎的今晚山风这样厉害,外面的琉璃灯熄灭了,连里面的也吹熄了,真是邪门!”傅冒二人更不敢怠慢,一跃而起,闪电般地掠到两人面前,骈指一点;两人还未喊得出来,就被傅冒二人点了哑穴,一把拖出外面,站在塔檐之处,借第四层琉璃灯射下的光线一看,几乎叫出声来!
这两人不是禁卫军,也不是普通的人,从服饰上看,分明是两个太监。傅青主还不相信,伸手往下一掏,说“是了!”冒浣莲羞得把头别过一面。傅青主猛的醒起冒浣莲乃是少女,也觉不好意思。伸手一点,把两人的哑穴解了过来,一手拉着一个,低声说道:“你们快说,皇上是不是来了?在哪一层?若敢不说,就把你们推下塔去!”
铜塔巍峨,下临无地,两个太监不由得震栗起来,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皇上皇上在第六层。”傅青主一把将他们推进塔内,与冒浣莲腾身便起,连越过四五两层,到了第六层塔外,往里偷窥,果然见有几个太监在里面打盹,室中有一张黄绫帐盖着的大床。傅冒二人心想,帐里睡的一定是皇帝。傅冒二人托地跳将入去,太监们哗的惊叫起来,冒浣莲一把拉开黄帐,伸手便掏。不料帐中人一个鲤鱼打挺,跳将起来,一把精光闪目的匕首,向冒浣莲心窝猛插。冒浣莲身手矫捷,一反手就将那人手腕刁住,匕首只差半寸没有刺到。
那人的武功竟非泛泛,手腕骤的用力往下一沉,匕首虽掉在地上,手腕却已脱了出来,左掌“银虹疾吐”,倏地便挑冒浣莲右肘,冒浣莲用掌一格,竟给震退数步。那人大喝一声,抢将出来,不料傅青主身形奇快,飘风似的欺身直进,信手给了他两个嘴巴。那人正待还击,已给他用擒拿手拿着,用力一捏,全身软麻,再也动弹不得。那人嚷道:“你们胆敢犯上吗?”
冒浣莲见那人身上穿的是“龙袍”,心想怎的皇帝也有这么好的武功。傅青主早笑道:“你还装什么蒜?”他对冒浣莲道:“这人不是皇帝!”原来康熙皇帝即位时,不过八岁,现在也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年,而帐中的人,却是三四十岁的汉子。
当下傅青主手持利剑,威胁太监说出皇帝所在,几个小黄门眼光光望着一个老太监,傅青主伸手在他身上轻轻一拍,那老太监痛彻心肺,忙道:“我说,我说。”
这老太监是皇帝的近身内侍之一,说道:“皇帝不在这里,他虽然是驻在这一层,但这座铜塔底下,有地道直通清凉寺老监寺和尚的禅房,他从地道去看老和尚去了。”傅青主指着那帐中人问道:“他是谁?”老太监道:“他是宫中的巴图鲁(勇士之意,清朝官衔)。”
傅青主想了一下,说道:“你们若想活命,须依我的摆布。”老太监急急点头,那个巴图鲁虽然强硬,但给傅青主制住,知道若不答应,必落残废,也只好答允了。
傅青主随手剥下一个小黄门的服饰,叫冒浣莲披上,装成太监。太监说话行动,本来就像女人,冒浣莲这一伪装,正好合适。傅青主道:“你带我们从地道进去,若地道中把守的人问起,你就说我是皇上请来的太医。”说罢傅青主将室中的小太监一一点了哑穴,要待六个时辰之后,才能自解。料理完毕,傅青主傍着那个巴图鲁,冒浣莲傍着那个老太监,一人挟持一个,说声“走!”老太监默不作声,伸手在墙上一按,墙上开出了一扇活门,复壁里安有百几级梯子,直通到地道口。
地道中守卫森严,每隔十余步就有一个武士站岗。那个老太监大约是曾跟随皇上在这条地道进出过,武士们一点也不疑心,连问也不问,就让他们往里面直闯。不久,便到了地道的尽头。傅青主冒浣莲挟持着老太监和巴图鲁,凝身止步,在地道的出口处停了下来。上面人声,透下地道,虽然不很清楚,可是却分辨得出那是“游龙剑”楚昭南的声音。傅冒二人吃了一惊,这家伙果然没有跌死!
上面的人似乎越说越大声,傅冒二人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很威严地喝问道:“吴三桂这厮真敢这样?”楚昭南战战兢兢的声音答道:“奴婢不敢说谎。”说完之后,上面忽然静寂了好一会子,傅冒二人正惊疑间,忽地轰隆一声,地道两壁突然推出一道铁闸,傅冒二人愕然回顾,只见那道铁闸已把自己和两个站岗武士都封锁在这一段地道之内。上面楚昭南大声吆喝:“什么人敢在底下偷听?”
原来楚昭南武功超卓,耳灵目聪,傅冒一行人虽然放轻脚步,可是到底还有声息,尤其那个老太监的脚步更重。楚昭南听得脚步声行近,却突然停了下来,久久不见声响,不禁起了疑心,悄悄地禀告皇帝。皇帝一想:下面站岗的武士,最近的这对,也距离地道口十丈,不会走近前来,若是主塔中的太监,他们没有自己吩咐,也不会来,而且就是来了,也不会停在门口,既不禀告,又迟迟不进。心中一疑,伸手就按机括,把近地道一段的铁闸开了出来,喝道:“替我进去把偷听的人捉出来。”
地下的傅青主机伶到极,铁闸一开,他就将老太监和巴图鲁点倒,嗖的一声,拔出佩剑。这时那两个站岗武士也已惊觉,双双扑上前来,但怎禁得傅青主神技惊人,只三两个照面,便给傅青主刺着穴道。地道口的铁盖板突地掀起,傅青主喝声“小心!”外面暗器纷纷打了进来。
傅青主、冒浣莲展开剑法,浑身上下,卷起寒光,暗器打来,给撞得纷飞,碰在两边石壁上叮当作响。傅青主大叫一声“闯出去!”在暗器如雨中,硬钻出外。无极剑“迎风扫尘”,身随剑进,但见一圈银光,蓦地滚出,冒浣莲也紧跟着窜出了地道。
游龙剑楚昭南早已守在洞口,一见人出,当头一剑就劈将下来,傅青主横剑一扫,但听得剑尖上“嗡嗡”一阵啸声,两把剑都给对方荡了开去。楚昭南定睛一看,见来的正是对头傅青主,又气又怒,大喝一声“老匹夫,今日与你再决生死!”一口剑狠狠杀来。傅青主也豁了性命与他恶斗。这时冒浣莲也已窜了出来,她见室中少年正在走避,立即一跃而前,一把抓去。
佛殿外的卫士在听得楚昭南吆喝时,已蜂涌入内,他们哪肯让冒浣莲抓着皇帝,霎时间,几般兵器,横里扫来,冒浣莲回剑一挡,缓得一缓,康熙皇帝已从侧门走进内室去了。
傅青主使出浑身绝技,剑招发出,直如风翻云涌,楚昭南连番扑击,连走险招,都未得手。但傅青主虽挡得住楚昭南,却吃亏在孤掌难鸣,他急中生智,猛的觑准当前一人,突地剑锋一转,剑招如电,霎的就将那人手腕截断。那人“啊呀”一声,滚倒地上,傅青主从缺口里便窜出去,一跳跳上了佛殿当中的神坛。
这神坛很是宽广,上面塑着六个尊者,十八罗汉。二十四尊大佛像都是生铁铸成,排列又不整齐。傅青主在神坛上借佛像作掩护,穿来插去。楚昭南和卫士们,无法围攻,只好和他似捉迷藏般的互相追逐。
这时冒浣莲也给卫士们狠狠追逐,幸好卫士中的高手,都协助楚昭南对付傅青主去了,而冒浣莲又最长于轻身功夫,在佛堂内窜来窜去,滑如游鱼,竟然没有给他们捉着,正在紧急之际,忽听得傅青主在神坛上扬声叫道:“莲儿,喂他们毒砂子!”
原来傅青主长于医术,他自己虽然不欢喜用暗器,但却给冒浣莲练了一种暗器:夺命神砂。这铁砂又分两种,一种是用毒药药液浸制过的,一种是无毒的。傅青主传她这种暗器时,谆谆告诫,非至极危险关头,不准用有毒的那种。这次由傅青主先叫她用,算得是破天荒的第一遭。
冒浣莲也是初次遭逢这样的大场面,忙乱中竟没记起自己怀中有这种厉害的暗器,给傅青主提起,心中大喜,左手戴起鹿皮手套,往暗器囊中一探,握了一把有毒的夺命神砂,把手一扬,神砂分成几条黑线向追来的敌人打去,立即有几人给打中了头面,虽然并不见痛,可是不久就觉得周身麻痒。这些卫士都是老于江湖的了,听得傅青主说“毒砂子”时已经留心,一旦感到异样,如何不慌?吓得他们都不敢迫近冒浣莲了。
可是神砂只能及近,不能及远,敌人距离两三丈外,便无办法。那些卫士离开了神砂的有效范围,又纷纷地向冒浣莲发射暗器。冒浣莲只剑单身,应付很是不易,忽听得傅青主又是一声喊道:“你不必顾我,你先闯出去!”
冒浣莲又是两把夺命神砂,在众卫士走避中,蓦地回身便走,箭一般地穿出窗户,随即施展“壁虎游墙”之技,闪电般地直上到大佛堂的瓦面之上。
清凉寺的大佛殿是用北京出产的琉璃瓦盖的,这种瓦光滑异常,难于驻足。冒浣莲索性左右两足交替滑行,霎时间就滑到了屋顶的中央。清凉寺各处的佛灯与五个大铜塔上所嵌的琉璃灯交相辉映,照耀得明如白昼。冒浣莲一人在瓦面上滑行,目标极显,地下的暗器又纷纷打来,比在佛堂中更难躲闪。
冒浣莲腾挪趋避,百忙中竟给一箭射飞了风帽,露出满头秀发,她心中一慌,猛然间地下又打上一个暗器,圆圆的带着啸声,劲道极大,她左足一滑,前面琉璃瓦砰然一声,竟给飞上来的铁球打裂了一个大洞。冒浣莲收势不住,整个人从洞中掉了下去!
这一掉下,恰好掉在十王殿的一个大佛像上,冒浣莲用力一扳佛像的大手,想把身形定住,不料那佛像竟是活动的,冒浣莲用力一扳,那佛像轧轧地转了半个圆圈,佛像背后现出了一扇活门。冒浣莲为避追兵,不加思索的就走了进去。
这一进去,直把冒浣莲吓了一跳。那是一间极为精致的僧舍,当中坐着一个老和尚,白须飘拂,旁边垂手立着一个少年。正是刚才在佛堂自己抓不住的康熙皇帝。那老和尚低眉合十,默不作声。康熙皇帝则嘴唇微微开阖,似乎在恳求什么似的。
冒浣莲心念一动,心想莫非自己听到的传说竟是真的。就在这一霎那,背后掌风飒然,迷茫中,冒浣莲欲避无从,竟给人一手扣住了臂膀,那人的五只手指就像铁钩一样,冒浣莲给他一把抓着,动弹不得。
那人把冒浣莲拖到了皇帝跟前,康熙认得这人正是刚才追拿自己的人,心中大怒。但见她头上满头秀发,分明是个少女,身上穿的却又是太监服装,不禁大为惊讶,喝问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这时老和尚双眸已豁,猛然间好像触着什么似的,面色大变,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,双目炯炯放光,忽然接口说道:“这位女居士我认得!”接着曼声吟道:“悠悠生死别经年,魂魄不曾来入梦!”他注视冒浣莲许久许久,又喃喃自语地似问非问道:“你到底是人还是精灵?哎,你真长得好像她呀!你不是她的魂魄,也定是她的化身!”
冒浣莲这时心中了了,又是悲痛,又是愤恨,冲口问道:“你就是顺治皇帝老儿了吧,我的母亲呢?她到底是生是死?是在这里还是在宫中?你要替我告诉她,她的莲儿来找她了!”
冒浣莲这么一闹,康熙皇帝震怒已极,面上一阵青一阵白,猛然发作道:“这是个疯女人,阎中天,把她拉下去!”阎中天就是刚才擒住冒浣莲的侍卫,也是康熙的心腹死士。他在老和尚发言时,已悄悄地避过一边,手扣暗器,远远站开,旨在避嫌。这时见康熙发作,瑟瑟缩缩地走了出来,他无意之中知道了这种宫中秘密,正不知是祸是福。
老和尚双眸炯炯,朝着康熙发话道:“你不要吓唬她,你小时候她的母亲也曾抱过你。”说罢,缓缓地把冒浣莲拉了起来,叹一口气道:“你的父亲失了她,我也没有得着她。她本来就不是这个尘世中人,你叫我到哪里去替你传话?”冒浣莲瞪大眼睛道:“那么是我的母亲死了?”老和尚道:“梦幻尘缘,电光石火,如水中月,如镜中影,如雾中花。董鄂妃偶然留下色相,到如今色空幻灭,人我俱忘,你又何必这样执着?”冒浣莲急道:“我不晓谈禅,你赶快告诉我她到底怎样?”老和尚道:“也罢,你既然这样思念母亲,我就带你去见她。”说罢,缓缓地站起来,拉着冒浣莲的手,往外就走。康熙和阎中天默默无言地跟在后面,面色尴尬之极。
老和尚拉着冒浣莲走出角门,经过大殿,只听得里面金铁交鸣,叱咤追逐。傅青主在佛像中间,绕来绕去,剑光如练,独战卫士。老和尚问冒浣莲道:“这人是谁,他是和你一同来的?”冒浣莲道,“他叫傅青主,是和我一同来的。”老和尚对康熙道:“玄烨(康熙名字)。你叫他们都停手。傅青主是冒(辟疆)先生挚友,也是世外高人。不要与他为难。”康熙心虽不愿,但不敢违背,只好传令下去。傅青主长剑归鞘,拂一拂身上的灰尘,从神坛跳下来,向老和尚微一颔首,既不道谢,也不发言。
老和尚左手拉着冒浣莲,右手拉着康熙,背后跟着傅青主和阎中天,默默地缓步前行。一众侍卫诧异非常,大家都不敢作声,也不敢跟上前去,只有楚昭南远远地持剑随行。
这行人所到之处,卫士黄门都躬腰俯背,两面闪开,老和尚理也不理,仍是默默前行。不一会就到了清凉寺中一个古槐覆荫的园子。其时残星明灭,曙色将开。五台山夜风呼呼,松涛山瀑,汇成音乐。老和尚指着园中一个青草离离的荒冢对冒浣莲说道:“这里面埋的是你母亲的衣冠,至于你的母亲,她已经仙去了。”
这个老和尚正是顺治皇帝,他得了董小宛后十分宠爱,封她为鄂妃。只是董小宛既怀念冒辟疆,更怀念她遗下的女儿浣莲,心中郁郁,镇日无欢,顺治因此也是意兴萧索。太后闻知一个汉女受宠,已是不悦,更何况如此。当下大怒,命令宫女把董小宛乱棍打死,沉尸御河。顺治知道后,一痛欲绝,竟悄悄地走出宫门,到五台山做了和尚,在清凉寺中为董小宛立了个衣冠冢。
这时冒浣莲见了荒冢,悲痛欲绝,她顾不得风寒露重,在草地上就拜将下去。坟头两盏长明灯发着惨绿光华,照着白玉墓碑上的几个篆字:“江南才女董小宛之墓”。冒浣莲见上面并没有写着“贵妃”之类的头衔,心中稍稍好过一点。她回眸一看,只见老和尚也趺坐在乱草丛中,面色惨白。康熙皇帝面容愠怒,把头别过一边。傅青主则抬眼望着黑夜的星空,好像以往思索医学难题一样,在思索着人生的秘密。
在清代的皇帝中,顺治虽然是“开国之君”,但也是冲龄(六岁)即位,大半生受着叔父多尔衮与母后的挟持,后来还弄出太后下嫁小叔的怪剧。这情形就有点似莎士比亚剧中的哈姆雷特一样,顺治精神上也是受着压抑而忧郁的,他在出家之后,自忏情缘。想自己君临天下,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,对君王权力哑然失笑,也深悔自己拆散了冒辟疆的神仙眷属。这时他趺坐荒冢之旁,富贵荣华,恩恩怨怨,电光石火般的在心头掠过。
冒浣莲拜了几拜,站起身来,抚着剑鞘,看着顺治。她见这老和尚似化石一般趺坐在地上,心中不觉一阵颤栗,手不觉软了下来。傅青主长吁一声,说道:“浣莲,我们走吧!”
叹声未已,脚步未移,忽见一群武士追着一个披面纱的少女,越追越近。冒浣莲一看,不觉失声叫道:“兰珠姐姐!”
原来在冒浣莲碰见老和尚时,易兰珠也有奇遇。这要从多铎夫妻说起。
多铎受了刘郁芳暗器所伤,虽非致命,但也流血过多,回到清凉寺就躺在床上静养。鄂王妃纳兰明慧见丈夫这个样子,心中不无怜惜,亲自服侍他汤药,劝他安眠。多铎结婚后十六年来,妻子对他都是冷冷的,这时见她亲自服侍,心中非常酣畅,不一会就睡着了。鄂王妃待他睡后,独自倚栏凝思,愈想愈乱。这时侍女进来报道:“纳兰公子前来看你!”
鄂王妃道:“这么夜了,他还没睡?”说罢吩咐侍女开门。门开处,一个少年披着斗蓬,兴冲冲地走进来,说道:“姑母,我又得了一首新词。”
这位少年是鄂王妃纳兰明慧的堂侄,也是有清一代的第一位词人,名叫纳兰容若,他的父亲纳兰明珠,正是当朝的宰相(官号太傅)。纳兰容若才华绝代,词名震于全国。康熙皇帝非常宠爱他,不论到什么地方巡游都带他随行,但说也奇怪,纳兰容若虽然出身在贵族家庭,却是生性不喜拘束,爱好交游,他最讨厌宫廷中的刻板生活,却又不能摆脱,因此郁郁不欢,在贵族的血管中流着叛逆的血液。后世研究“红学”的人,有的说“红楼梦”中的贾宝玉便是纳兰容若的影子,其言虽未免附会,但也不无道理。
在宫廷和家族中,纳兰容若和他的姑姑最谈得来。纳兰明慧知道他的脾气,含笑道:“听说你前几天写了一首新词,其中两句是‘别有根芽、不是人间富贵花。’老爷子(皇帝)很不欢喜,今天又写了什么新词了?”
纳兰容若道:“我弹给姑姑听。”说罢在斗篷里拿出一把“马头琴”,调好弦索,铮鏦地弹奏起来,唱道:
辛苦最怜天上月,
一夕如环,夕夕长如玦!
但似月轮终皎洁,
不辞冰雪为卿热!
无奈钟情容易绝,
燕子依然,软踏帘钩说。
唱罢秋坟愁未歇,
春丛认取双栖蝶。
琴声如泣如诉,纳兰明慧听得痴了,泪珠沿着面颊流了下来,泪光中摇晃看杨云骢的影子,她想起了十六年前的大婚前夕,那时她何尝不想像天空的鸟儿一样飞翔,然而现在还不是被关在狭窄的笼子。凄迷中,琴声“划”然而止,余音缭绕中,突有一个少女的声音道:“好词!”
纳兰姑侄蓦然惊起,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,盈盈地立在堂中。纳兰明慧武功本来不错,只因为迷于琴声,竟自不觉这少女是什么时候来的?
纳兰明慧蓦然想起今天在五台山行刺的少女,瞿然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那少女咬着牙根说道:“我是一个罪人!”
这声音竟似在什么地方听过,这少女的体态也好像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人,纳兰明慧突然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,记不起是在哪一个梦中曾和这位少女相逢。她是这样的亲近而又是这样的陌生……。
纳兰容若瞧着这位少女,体态举止,竟然很像姑姑,也不觉奇怪起来,问道:“你犯了什么罪呢?”那少女道:“我也不知我犯了什么罪?我的母亲自小就抛弃了我。我想,这一定是前世的罪孽!”
鄂王妃蓦然跳了起来,想抓少女的手,少女退了几步,两只眼睛露出凛然的神情,冷冷地笑道:“你不要碰我,你是一个高贵的王妃,你又没有抛弃过你亲生的儿女,你要和我接近,不怕玷污了你吗?”
鄂王妃颓然地倒在靠椅上,双手捂住脸庞,三个人面面相觑,空气似死一样的沉寂。良久,良久,鄂王妃突然问道:“你可以告诉我,你叫什么名字吗?”少女答道:“我叫易兰珠。”鄂王妃松了一口气道:“你不姓杨?”少女道:“我为什么要姓杨?王妃对姓杨的很有好感吗?”
鄂王妃木然不答,口中喃喃地念道:“易兰珠,易兰珠……”蓦然想起“易”字是“杨”字的一半,“兰”字是自己复姓中的第二个字,而自己抛弃了的女儿,乳名正是叫“宝珠”。
鄂王妃慢慢地站了起来,双手攀着倚子的靠背,只觉迷迷茫茫,浑身无力。这时门外又有侍女敲门,说道:“王爷醒了,想请王妃进去。”鄂王妃如梦初醒,记起了自己的身份,隔门吩咐侍女道:“我知道了,你先进去服侍王爷,我随后就来。”说罢又坐了下去,问易兰珠道:“你有什么困难要我帮忙吗?”
易兰珠冷笑一声,说道:“我没有什么困难,所有的困难,我自己一人都硬挺过去了。”鄂王妃道:“那么你到此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吗?”易兰珠想了一想,忽然说道:“如果有的话,又怎么样?”鄂王妃答道:“只要是你的事情,我都会替你办!”
易兰珠向前走了两步,猛然说道:“那么,我请你把今日在清凉寺前捉到的少年放出来,交给我带走。”鄂王妃诧然问道:“就是今日行刺我的那位少年吗?”易兰珠道:“正是,王妃不愿意放他吗?我想告诉你,他也是死了父亲的孤儿。今日他不知道轿中是你。”鄂王妃想了半晌,毅然答道:“我放他走!”说罢,缓缓起来,走进了后堂。
纳兰容若睁大眼睛,看着这位奇怪的少女,只觉得她的目光,如利剪,如寒冰,不觉打了个寒噤,避开了她的眼光,说道:“姑娘,如果我们有什么罪孽的话,那也是与生而俱来。比如我,我就觉得生在皇家就是一种罪孽。”
正说着间,门外一阵步履声,鄂王妃已把今日行刺她的少年带来了。
那被擒的少年,是前明鲁王手下大将张煌言的儿子,名叫张华昭。他中了鄂王妃一镖,虽非致命,也是受伤颇重。被擒后,多铎本想即行审问,无奈多铎的伤比他更重,因此只好把他关在后堂,鄂王妃亲自去提,自然很快就提了出来。
张华昭被仇人提了出来,心中正自惊疑不定,忽见房中坐着那位披着面纱的少女,正是当日比自己赶先一步,想行刺多铎的人。这时见她安然坐在堂上,还和一个华服少年并坐闲谈,诧异之极,不觉“啊呀”一声,叫了出来。
易兰珠站了起来,说道:“张公子,你随我走吧!你还能够走动吗?”张华昭迟疑了一会,点点头道:“我还能够走动。”纳兰容若旁坐,见他面如金纸,却还昂首挺胸,分明是忍受着痛苦的神情,心中不忍,说道:“你们这样走未必就走得了,我不揣冒昧,有个不情之请,想委屈这位兄台权当我的书僮,待将息好后,再走不迟。”鄂王妃点点头道:“到底是你想得周到。”张华昭望了鄂王妃一眼道:“我领公子的情,你们若不杀我,我自己会走!”说时神态,表现得很是倔强。
鄂王妃想了一下,对易兰珠说道:“既然你们要走,我也不勉强你们。这里有一枝令箭,你拿去吧,也许会给你减少一些麻烦。”说罢拿出翡翠雕成的短箭,箭上刻有“鄂亲王多铎”几个小字。
易兰珠并不推辞,接过令箭。张华昭白了她一眼,似有不满,但还是随着她走了。鄂王妃扭着双手,呼吸迫促,正如一个人受到肉体上莫大的痛苦一样。而这心灵的痛苦,更超过肉体的痛苦万倍。易兰珠身子微微颤动,露在面纱外的眼睛,有泪水滴下来,鄂王妃走上前两步,伸出手来,张华昭不耐道:“怎么不走?”易兰珠如在恶梦中醒来,看见张华昭倔强的神气,蓦然回复了自制的能力。虽然鄂王妃看见她所佩的翠环,闪闪颤动,知道她还在发抖,但她已经转过身躯,抢在张华昭的前面,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。鄂王妃蓦地转过身来,就在堂上供着的一尊佛像面前,跪了下去。纳兰容若凝立在她的身旁,依稀听到她的硬咽。
易兰珠和张华昭走出了院子外,只见月暗星沉,夜鸦啼飞,远处铜塔上的琉璃灯,遥射下来,透过扶疏树叶,光线也很幽暗。沿路时不时有巡逻的禁卫军走过来,易兰珠将令箭一扬,果然卫兵们没有盘问。走了一会,忽然间,张华昭身子向侧一倾。
易兰珠吃了一惊,急忙扶住。原来石路苍苔,滑不留足。张华昭受伤之后,一不小心,就跌了下去。虽然易兰珠一把扶住,他胸口已碰到一株横出来的树桠,伤口只是发痛,他忍不住“哟”的一声叫了起来,易兰珠问道:“紧要吗?”他挺着说了一句“不紧要”,摆开了易兰珠扶他的手,在幽暗的灯光下,又摸索前行。
附近的几个禁卫军,闻声来到。易兰珠将令箭取出,满拟可以顺利通过,不料其中一个教头,精警非常。他在淡黄色的灯光下,瞧见易兰珠面色有异,再仔细一看,只见张华昭胸前的衣襟,血染红了一大片。他蓦然喝道:“抓起来!”一掌就向张华昭劈来。
张华昭人虽受伤,一到危急,力气就用出来了,他向后一纵,横跃出一丈左右。这时易兰珠已是拔剑出手,和禁卫军教头斗在一起。另有两三个禁卫军,跑上来捉拿张华昭,张华昭振腕打出几支瓦面透风镖,虽然伤后气力不加,准头还在,当堂有两个禁卫军给打个正着,退了下去。
这时附近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,假山树林之间,人影绰绰。张华昭迷乱中发步奔跑,不知不觉离开了易兰珠,跑过几条幽暗的小径,背后吆喝声声,脚步迫近。慌乱中不假思索,看见前面红墙绿瓦,砌成一座小小的精舍,他一推门就走了进去,这时气力用尽,百骸欲散,竟然一跤跌在地上,晕了过去!
易兰珠见张华昭慌忙乱跑,心里发急,想跑上去救援,无奈又给禁卫军缠着。她娇叱一声,运剑如风,登时卷起了几道闪电似的光彩。禁卫军教头虽然武功不弱,也给她的奇门剑法逼得耀眼欲花,连连后退。易兰珠急使个“乳燕穿帘”,飞身一纵跳出了圈子之外,急急前奔。背后追着四面八方赶过来的禁卫军。就在这危急之际,她碰见傅青主和冒浣莲,正和顺治康熙两个皇帝,立在董小宛的衣冠墓旁。
追来的禁卫军忽然发现康熙皇帝站在那里,而皇帝旁边的少女,又和他们所追的少女打起招呼,不禁大吃一惊,垂下手来,远远站定。
那老和尚慢慢地站了起来,对康熙皇帝说道:“不要难为他们,都放下山去。”康熙默然不答,老和尚挥手道: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说罢从衣袖里摸出一串珍珠,宝光外映,递给冒浣莲道:“你拿去罢,这是你亡母的遗物。”
易兰珠这一惊讶,比刚才所遇更甚。今夜的事,就真如梦境一般。傅青主和冒浣莲,竟然会和皇帝站在一起,而最厉害的游龙剑楚昭南又和一个黑衣武士(阎中天)按剑站在背后。她定了定神,说道:“我还有一个同伴呢。”老和尚道:“你们一起走好了。”康熙忍不住怒目而视,说道:“难道要我给你们找寻同伴不成?”
老和尚面色微变,对康熙道:“你说什么?”康熙的心腹卫士阎中天大着胆子上前说道:“她的同伴也不知是给谁捉了,这间清凉寺又很大,一时间很难查出。皇上把这件事交给奴才办吧,查出后奴才把他送下山去。”康熙向阎中天使了一个眼色,大声吩咐道:“很好,就这样办,你带一百名宫廷侍卫去搜查,可要搜得仔细一点。”阎中天领旨待走,康熙忽然又将他唤住道:“且慢,你把朕的意思告诉禁卫军副统领张承斌好了,你还得赶来回见我。”阎中天“喳”的一声,领旨退下。傅青主鉴貌辨色,虽然情知有诈,但却无可奈何。看情形,自己不走,也将生变。他向老和尚再微微颔首,招呼冒浣莲和易兰珠道:“我们走吧!”老和尚惨然一笑,说道:“你们也该走了。”说罢,两只眼睛盯住康熙道:“传旨下去,让来人走!”康熙勉勉强强地跟着说道:“让来人走。”禁卫军轰的一声应道:“让来人走!”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递下去,傅青主等一行三人,就在喊声中扬长而去。康熙绷着脸,楚昭南按着剑,望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寺门。
这时刻傅青主等平安下山,而清凉寺内却闹得天翻地覆。禁卫军的副统领张承斌,带着一百名宫廷侍卫,到处乱搜,捉拿陷在寺内的张华昭。
再说张华昭晕过去后,迷惘中忽然一阵冷气直透脑海。他睁眼一看,只见一个华服少年,拿着一杯冷水喷他,这少年正是纳兰容若。再看一看,自己竟然是在一间极雅致的书房之内,沉香缭绕,图书满壁。他想挣起身来,却是浑身无力。纳兰容若笑道:“好了,你醒过来了,别乱动,你流血过多,刚刚才止呢。”
张华昭瞧了一瞧纳兰容若,心内十分奇怪,只得向他道谢。这时门外忽然火把通明,火光直射进来,人声脚步声,嘈成一片。纳兰容若把一张鸭绒被,将张华昭蒙头盖过,倏地打开房门,喝道:“什么事?”
张承斌一看,在这书房住的,竟是相国之子纳兰容若。他急忙垂下手道:“奴才奉旨搜拿逃犯,不想惊动了公子。”纳兰容若冷笑一声,把手摊开,连道:“请,请。我这里专门窝藏钦犯!你快进来搜查呀!”张华昭藏在鸭绒被之内,听出了一身冷汗。
欲知张华昭能否脱险,请看下回分解。
第4章剑气珠光不觉坐行皆梦梦琴声笛韵无端啼笑尽非非
张承斌任宫内侍卫多年,如何不知纳兰容若乃是当今皇上最喜欢的人,听纳兰容若这么一说,纵使有天大的胆,也不敢冒昧走进。纳兰容若又是一声冷笑道:“你们怎么不进来呀?现在躺在我床上的就是钦犯!”有一个卫士愣头愣脑地探首入内,说道:“公子吩咐我们搜,我们就搜吧,我看床上躺的好像真有一个人。”纳兰容若面色一变,张承斌急赶上一步,扬手就是一巴掌,打在那个傻头傻脑的卫士脸上,喝道:“你敢冒犯纳兰公子?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!”那卫士嘀嘀咕咕地说道:“滚出去就滚出去。”双手捧着脸,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房,纳兰容若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,张承斌还在门外赔罪道歉。纳兰容若理也不理,揭开鸭绒被一看,只见张华昭满头大汗,神气却像清爽了许多。
张承斌四处乱搜,均无所获,只好回去复命。他到了皇上驻跸的殿外,想找阎中天代为禀奏,“行宫”外边,一个守卫都看不见,不觉大为诧异。
且说康熙皇帝和老和尚回来之后,心藏隐怒,懊恼异常。老和尚进了禅房,咳声不止,康熙屈膝请安,老和尚道:“五台山上,风寒露冷,你陪我折腾了一个晚上,也该安歇了。”康熙装出笑容,说了句“父皇万安”,退了出去。
可是康熙皇帝并没有安歇,他在隔室走来走去,绕室彷徨。一时冷笑,一时摇头,一时叹息,猛然间一拳打在墙壁上,碰得他几乎就叫起痛来。这时,门外有人轻轻敲门,康熙问道:“是阎中天吗?”门外应了一声,康熙倏地打开房门,将阎中天拉了进去。又伸首向房外望了一望,说道:“有卫士们在门外守卫吗?”阎中天答道:“是奴婢斗胆,知道皇上喜欢安静,恐防他们脚步声惊动了圣驾,进来时已吩咐他们都在大殿之外防卫了。”康熙点了点头,微笑说道:“你很聪明。”
康熙关紧了房门,绷紧着脸低声对阎中天道:“你在宫内有多少年了?”阎中天屈指算道:“十五年了。”康熙道:“那么你也服侍过先皇三年。”阎中天道:“圣上明察,正是三年。”康熙突然板起面孔,杀气隐现。
阎中天一颗心突突跳动,康熙皇帝阴恻恻地问道:“那么,你认识这个清凉寺的监寺老和尚是什么人?”阎中天扑地跪在地上,回道:“奴婢不认识。”
康熙皇帝厉声叱道:“你说谎!”阎中天咚咚的一直叩头,大着胆子回道:“皇上恕臣无罪,这老和尚有点像先皇,只是他须眉已白,容颜已改,不是仔细分辨,已认不出来了。”
康熙皇帝笑了一声,说道:“起来,还是你对朕忠直。”阎中天瑟瑟缩缩地站了起来,康熙皇帝两道眼光,直盯在他的面上,说道:“这老和尚就是前皇,经今晚这么一闹,还用认识他的老臣子才看得出吗?”
阎中天垂手哈腰,不敢置答。康熙又道:“你抬起头来。”阎中天抬起了头,康熙猛然问道:“你知道吴梅村学士是怎样死的?”阎中天浑身战抖,回道:“奴婢不知。”康熙冷冷地笑道:“是饮了朕所赐的毒酒毒死的,他写了一首诗,暗示先皇在五台山上,还胡扯一顿,说董小宛那贱婢也在山上呢。这样胆大的奴才,你说该不该毒死?”阎中天吓得一身冷汗,连忙爬在地上,又是连连磕头,连连说道:“该毒死!该毒死!”康熙皇帝干笑几声,将他一把拉起,说道:“你很好,你很机伶,你可知道朕今晚深夜召见你的意思吗?”
阎中天通体流汗,心想,皇上今晚将秘密特别泄漏给他知道,这里面可含有深意,这是一个大好时机,弄得好,功名利禄什么都有;弄不好,也许就像吴梅村一样,不明不白地屈死。他横了心大着胆回道:“奴婢只知道效忠皇上一人,皇上吩咐的,奴婢万死不辞。”康熙杀气满面,说道:“这还用得着朕吩咐吗?”
这时隔邻的老和尚又是一阵大声咳嗽,敲着墙壁问道:“玄烨(康熙名字),你在和谁说话?这么晚了,为什么还不睡?”康熙柔声答道:“父皇不舒服吗?臣儿就过来看你。”老和尚大声道:“你很孝顺,你不必惦记我,你睡吧!”康熙不答,一把拉着阎中天,说道:“我和你去看看他,你得好好服侍他。”
老和尚见康熙同阎中天进来,颇感讶异。康熙虽然几次来过五台山谒见,有时也会带心腹卫士在旁,可是从来未在人前认过自己是父皇,今晚他的行为,可有点奇怪。
阎中天面色灰白,两手微微颤抖,老和尚看了他一眼,康熙道:“父皇,他是你的老卫士,臣儿特别带他来服侍你。”老和尚一阵咳嗽,侧转身躯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阎中天道:“奴婢叫阎中天,服侍过陛下三年。”老和尚依稀记得,微笑道:“很好,很好!你扶我起来坐坐吧!”
阎中天慢慢走过去,两手在老和尚胁下一架,老和尚抬起头来,见他满眼红丝,满面杀气,大吃一惊,喝道:“你干什么?”顺治到底是做过皇帝,虽然做了和尚,余威犹在,阎中天给他一喝,两手猛然一松,全身似患了发冷病一般,抖个不止,老和尚失了倚靠,一跤跌落床下。康熙急颤声厉叱道:“你,你,你还不好好服侍父皇?”阎中天定了定神,一弯腰将老和尚挟起,闭住眼睛,用力一挟,只听得老和尚惨叫一声:“玄烨,你好!”清代的开国君主,竟然不死在仇人剑下而死在儿子手上。
阎中天站起身来,只觉肌肉一阵阵痉挛,他看康熙皇帝,只见康熙也似大病初愈一样,面如死灰。良久良久,康熙吁了一口气道:“你做得很好,你随朕来吧!”
阎中天随康熙回到邻室,康熙随手拿起一个白玉雕成的酒壶,倒了一杯淡绿的酒,递过去道:“你先喝杯酒压压惊。”阎中天猛的记起了吴梅村,冷汗直流,迟迟疑疑,不敢骤接。康熙笑了一笑道:“大事已了,咱们君臣都该干一杯。”说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将杯翻转来一照,随即又倒了一杯,笑道:“自此你乃是朕的最心腹之人,明天起你就做禁卫军的统领吧,外加太子少保衔,你好好干吧!”阎中天这一喜非同小可,马上精神大振,爬在地上叩了几个头,起身接过酒杯,也是一饮而尽。
暗室之中,君臣俩相视而笑。正在此时,忽然窗外也有一声冷笑传了进来,康熙面色大变,阎中天一跃而出,只见瓦背上一条灰色人影,在琉璃瓦上疾掠轻驰,捷如飞鸟。阎中天在大内卫士之中,功夫最好,功力不在楚昭南之下,一掖衣襟,也像燕子掠波一样,掠上琉璃瓦面。那人脚步突然放慢,似有意笑他,阎中天振臂直上,伸手一抓,势如飞鹰,那人用手搭住便扭,阎中天只觉似给铁钳钳住一样,吃了一惊,自己几十年的鹰爪功夫,竟然施展不得。那人猛然喝道:“阎中天,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,还和我打什么?你喝了毒酒了!赶快停手,待我看看,还能不能解救?”阎中天心中一惊,只觉眼前金星乱冒,地转天旋,脚步虚浮,跌倒琉璃瓦面,直滚下去。
灰衣人身形如箭射出,一把抓住阎中天的衣带,将他捞了回来,按在瓦面,随手在怀里探出一支银针,向他的背脊天枢穴一扎。阎中天“哎哟”一声的喊了出来,灰衣人将他翻转身来,又是用力一捏,阎中天嘴巴张开,灰衣人未待他出声,已将三粒碧禄色的丹丸塞了进去,将他摇了几摇,问道:“怎样?”阎中天点了点头,说道:“谢谢!”他全身虽觉麻痒,神气却是清爽了些。灰衣人给他的丹丸乃是天山上亘古不化的寒冰所长出的雪莲,配上其他药物所炼成的,能解百毒。阎中天又仗着功力深厚,因此虽吃了最厉害的毒酒,暂时还能支持。
这时附近的卫士早给声响惊诧,赶了过来。灰衣人向阎中天道:“你赶快随我下山,我再给你医治,不然性命不保!”阎中天忙不迭地答应,随着灰衣人双双跃落,喝道:“你们闹什么?贼人早已走了。我现在就要下山搜查。”卫士们都知阎中天是最得皇上宠信的卫士,在宫中的权力比禁卫军副统领张承斌还大。他们见着他和灰衣人在一起,虽感诧异,但也知道是他请来的奇才异能之士,谁都不敢诘问,让他们自行下山,阎中天临走前还吩咐他们不要惊动皇上。
再说武家庄中一众英雄,自傅青主和冒浣莲去探山后,心中悬悬,大家都不肯去睡。半夜时分,听说易兰珠也失了踪,更是挂心。大家索性坐着等待,可是等了一夜,还是不见他们回来。武庄主发下命令,叫庄丁们全部准备,并派出几个庄丁,乔装农夫,出去耕作,顺便巡风。
武家庄中人人都很焦急,只有武成化这孩子却跳跳蹦蹦,高兴得很,他一早就起了身,缠着他的姐姐武琼瑶到后山去采杜鹃花。武琼瑶只有十六岁,也是一个淘气的小姑娘。那日天气晴朗,春风中送来新鲜泥土的气息,还夹着沁人的花香,是难得的好天气。她给弟弟一拉,也自心痒难熬,姐弟俩偷偷地就从后门溜出,走到山上去了。
武家庄的后山山谷,因有五台山挡住西北的寒风,气候较暖,暮春三月,杜鹃花已红遍山坡。清晨时分,草木凝着露珠,百鸟离巢歌唱,更兼花光潋滟,溪水清澄,武琼瑶非常高兴,一边给弟弟采花,一边就唱起了山歌:
春日里来,满山是杜鹃花。
杜鹃花呀,开得像朝霞,
远方的客人,歇一歇吧,
带上一朵花,让花香伴你转回家,……
歌声未完,余音缭绕,忽然间武成化大声叫道:“姐姐!”
武琼瑶循声望去,只见山坳那边走过来一个穿着件大红僧袍的喇嘛,面如锅底,鼻孔朝天,相貌十分丑怪。武琼瑶道:“成化,不要理他。”她自己这样说,自己却先噗哧一声,笑了起来。她从来未见过这样丑怪的人,觉得他的神情很是有趣。
那红衣喇嘛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看着他笑,大踏步走来,叽哩咕噜讲了几句话,武琼瑶不懂藏语,摇了摇头,红衣喇嘛伸手向前一指,武琼瑶以为他要打她,往旁一纵,那喇嘛咧开大口,嘻嘻地笑,摆摆手,又赶上来。成化见他追自己的姐姐,心中有气,随手捏起一团泥土,啪的一声,就打在他的面上,红衣喇嘛哇哇大叫,武成化一不做二不休,两只小腿一弯,猛的似给弹簧弹起一样,在半空打了一个筋斗,一跳跳到喇嘛的头上,用手拉着喇嘛的衣领,往上一扯,那喇嘛大喊一声,将头向后一撞,武成化早已松了手跳落地上。红衣喇嘛伸开两只蒲扇般的大手,弯腰乱捞,武成化蹦蹦跳跳,滑似游鱼,红衣喇嘛兀是捞他不着。武琼瑶恐弟弟有失,也赶上去帮手,双掌一错,展开终南派游身掌法,穿花蝴蝶般的左一拳右一掌,打在喇嘛身上。那喇嘛铜筋铁骨,挨了许多拳脚,虽不觉痛,也气得叽哩咕噜的乱骂。
武琼瑶姐弟越打越精神,正在闹得不可开交,忽听得一声苍劲的声音喝道:“成化,不许闹!”武成化一看,见是傅青主和冒浣莲易兰珠正朝着自己走来,心中大喜,招呼了姐姐一声,两人托地跳将出去。红衣喇叭冒头冒脑地追上前来,给傅青主一个“顺手牵羊”,将他两手拿着,动弹不得。红衣喇嘛张口又骂,易兰珠过来,也叽哩咕噜地讲了几句。红衣喇嘛马上满面堆了笑容,傅青主双手一松,他立刻打了一个稽首,生生硬硬他讲了一句汉话:“我找武家庄。”
原来易兰珠在漠外长大,懂得藏语。她见红衣喇嘛一面打一面骂武琼瑶姐弟:“你这两个小娃娃怎的这样没家教?我好意问路,你们却打起我来,难道汉人都是这样不讲理?”她告诉傅青主知道,傅青主已看出这个喇嘛,正是昨日和楚昭南一起,同到五台山观光的喇嘛僧,听易兰珠说,他似乎又不含恶意,不知是敌是友,心中颇为疑惑,因此先上来将他擒下。
这时由易兰珠权充通译,只见他指一指傅青主道:“昨天这位居士将楚昭南打落山谷,我下去找寻,几乎给楚昭南打死,幸得一位汉人搭救,只几个照面,就将楚昭南打跑,那位汉人叫我找武家庄。哪知却碰到这两个不讲理的娃娃。”傅青主听了大为奇怪,不解楚昭南和他一路,为何却将打起他来?而且楚昭南的武功非同小可,又是何人有此功力,只几个照面,就打跑了他?
傅青主满怀疑惑,叫易兰珠问那喇嘛,问他所遇到的那个汉人是个怎样的人,喇嘛结结巴巴说得不清,忽然间,他用手一指,对易兰珠道:“你们不必问了,你看,那不就是他来了!”话声未完,山坳处已转出两个异样装束的汉子,一个穿着灰朴朴的夜行衣,一个却是清宫卫士打扮。易兰珠一见,“哗”的一声叫了出来,满面笑容飞跑上去,好像碰到了亲人一样。
易兰珠快,傅青主比她更快,他袍袖一佛,宛如孤鹤掠空,飞越过易兰珠,轻飘飘地在两人面前一落,伸手向阎中天一抓,说道:“大卫士,你也来了?”灰衣人抢在头里,伸手一架,说:“不必客气,不必客气!”傅青主的手,如触枯柴,他倏地骈指如戟,向灰衣人左肩井穴便点,灰衣人不躲不闪,反迎上去,傅青主双指点个正着,灰衣人似毫无所觉,闲闲地笑道:“老前辈不要和我开玩笑!”他微微后退,双掌一揖,说道:“晚辈这厢有礼了。”傅青主哪敢怠慢,也双掌合十,还他一揖,两边都是掌风飒然,无形中就似对撞一样,傅青主给震退三四步,灰衣人也摇摇晃晃,几欲跌倒。
这时易兰珠已赶了上来,往两人中间一站,对傅青主道:“傅伯伯,这位便是天山神芒凌未风!”又向凌未风说道:“这位便是无极派老前辈傅青主。”凌未风“啊呀”一声,说道:“原来是神医傅老先生在此,失敬!失敬!”急忙重新施礼,这回可是真的施礼,没有掌风发出了。
傅青主见他称自己为“神医”,情知他只是佩服自己的医术,并不是佩服自己的武功,微微一笑,心想:“你的武功是比我稍强一点,但若说只三个照面便能打败楚昭南,却难令人置信。”他不知凌未风与楚昭南另很有渊源,楚昭南一见他出手的家数,便吓了一跳,一着慌就中了一掌,急急奔逃。因此傅青主昨晚夜探五台山,与楚昭南交手时发现楚昭南的功力似乎减退了许多,原因就是楚昭南刚刚吃了凌未风一掌。
当下傅青主也重新施礼,把凌未风看个清楚,这个大漠外的传奇人物,却是中等身材,并不魁梧,最特别的是,面上有两道刀痕,十分难看。凌未风见傅青主注视自己,笑道:“傅老先生,还是先请你来看看我这位朋友吧!”傅青主朝阎中天面上一看,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,拉着阎中天便跑,凌未风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。傅青主将阎中天拉到了一个山溪旁边,叫阎中天道:“你喝几口水,然后再喷一口水在杜鹃花上。”阎中天如言喷去,只见一丛生气勃勃的杜鹃花,给水一喷,登时枯萎下去,一瓣瓣零落地上。
凌未风矫舌难下,问道:“这是什么毒物,如此厉害?”傅青主看了一看被阎中天喷过的杜鹃花,已由鲜红变成白色,诧异非常,说道:“康熙好毒,这乃是西藏的孔雀粪和滇池的鹤顶红合成的毒药。吃了这种毒物,不需半个时辰,便形销骨毁,你怎么支持得这么些时候?”凌未风道:“是我给了他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。”傅青主点了点头,默默不语,拉着阎中天便走,可是却走得很慢,阎中天想施展轻功,也给他按住。阎中天目睹杜鹃花变色,心中惶恐,问傅青主道:“可有解救?”傅青主道:“我尽我的力就是了。”凌未风问道:“这毒酒既然如此厉害,何以康熙又先饮一杯?”傅青主道:“解孔雀粪和鹤顶红的毒,须用上好的长白山人参、天山雪莲、西藏的曼陀罗花这几味药,同和阗美玉一同捣碎,再用鹤涎溶化,炼成解药,而且须立即服下,你给他的天山雪莲,只是合成解药中的一味,康熙敢先饮毒酒,当然是他预先服下了解药。”阎中天忧形于色,说道:“这几味药,都是人世奇珍,除了大内具备,我们哪里去找?”傅青主笑道:“换了别人,喝下这种毒酒,定然无法解救,是你,也许还有办法,你不用问,随我来就是了。”
当下一行人缓缓走回武家,武琼瑶姐弟,知道红衣喇嘛并非恶人,都走上来赔罪,武成化笑嘻嘻地指着喇嘛,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做着手势道:“这次我打了你一顿,你别见怪,下次你和别人打架,我必定帮你!”红衣喇嘛虽听不懂,也猜得到他的意思,张开大嘴巴陪笑。
傅青主等人回来,早已有人报讯,武庄主和韩志邦出来迎接,韩志邦瞧见凌未风,喜出望外,大叫“稀客!稀客!”凌未风道:“韩总舵主,你派人来找我,我都知道,他们没找着我,我却先找到你了。”韩志邦笑嘻嘻地来拉他的手,说道:“我不是总舵主了,你该见见我们的新舵主。”说着拉他往里急走,嚷道:“刘大姐,我把天山神芒也请来了,你得出来见啊!”嚷罢又对凌未风道:“我们这位新舵主乃是女中豪杰,也是小弟除了兄长之外,生平最佩服的一人。”
话声未了,刘郁芳由通明和尚陪着,从里面走了出来,通明和尚大步冲上,嚷道:“哪位是天山神芒?我先见见。”凌未风一笑伸出手来,通明和尚用力一握,心想:“且试试你天山神芒的功力怎样?”凌未风好像知道他的意思,笑道:“你别这样用力啊!”通明和尚握着凌未风的手,只觉柔若无骨,就像握着一团棉花一样,无处使劲,正惊疑间,“棉花”忽然变成“铁棒”,通明和尚指头疼痛,连忙放手,说道:“真好功夫,我服你了!”
这时刘郁芳已走到跟前,微笑道:“通明别胡闹!”唉,声音仍是那样温柔,但这温柔的声音却好像投下凌未风心湖的石子。
凌未风心头一震,身躯微颤,故意作出懒洋洋的神气,说道:“这位便是江湖上人称‘云锦剑’的刘郁芳了吧?恭喜你做了总舵主。”随即又笑笑道:“暮春三月,正是江南最好的季节,刘总舵主却从江南来到西北,难道就只为了多铎这个贼子吗?”刘郁芳怔了一怔,心想这人说话好没礼貌,勉强笑道:“凌英雄的意思是我们不该来吗?”凌未风道:“我怎敢这样说,只是若为了多铎一人,兴师动众实犯不着,要光复汉族河山,也不是暗杀一两人所能济事。”通明和尚大为不悦,说道:“我们鲁王旧部在江南给官军围剿,立足不住了,我们这几个人才赶到西北来,欲在西北再创基业,多铎不过是偶尔碰着罢了。凌英雄因此便耻笑我们吗?”凌未风绞扭着双手,笑道:“岂敢,岂敢!不过,欲图大事,我看还是要回到南方去。”傅青主听出话里有因,问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凌未风指指红衣喇嘛道:“他带来了绝大的机密消息,进去再谈吧。不过还是先请你治治这位朋友。”说罢指了一指阎中天。
刘郁芳见凌未风绞扭着双手,猛然触起心事,这人的神态好像自己少年时代的朋友,可是面貌却完全不同。那位朋友是个英俊少年,而凌未风却这样难看,她不禁连连看了凌未风几眼。
再说众人进了内厅之后,傅青主独自带阎中天到了一个静室,说道:“别人饮了这种毒酒,的确无法解救。你幸在得了凌未风的天山雪莲,暂时可以撑着,而你又是练过内功的人,可以试用‘气功疗法’,平心静气,意守丹田,在室内打坐二十四个时辰,把毒气逼在肠脏一隅,然后我再给你一剂泻药,把它渲泄出来,然后再用药固本培源,大约当可无事。”阎中天大喜谢过,问了傅青主“气功疗法”的打坐姿势和呼吸方法,原来和他所学过的“坐功”也差不多,立即闭目盘膝,在静室内打起坐来。
傅青主料理完毕,走了出来,只见厅内群雄,鸦雀无声,面色很是紧张。凌未风笑道:“傅老前辈来了,可以商量商量。”傅青主问道:“什么事呀?”凌未风笑道:“傅先生昨晚和冒小姐探山,可听到楚昭南这厮和皇帝说了些什么来?”
傅青主想了半晌,说道:“好像听到他们谈起吴三桂,康熙似是很生气的样子。”说罢,忽然想起一事,问凌未风道:“昨晚用飞煌石打碎铜塔上琉璃灯的,想来就是你了。”凌未风点了点头道:“正是!”傅青主又问道:“你提起吴三桂,吴三桂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?”
凌未风叠着两个手指笑道:“大有关系,吴三桂就要叛清了。”傅青主大吃一惊,将信将疑。
吴三桂是引清兵入关的大汉奸,当时官封“平西王”,开府昆明,领有云南、四川两省之地,正是清廷最倚重的藩王。凌未风说他要反叛朝廷,这消息实在来得突兀。
凌未风见傅青主将信将疑,笑道:“红衣喇嘛和阎中天都是证人!”原来清兵入关,得明朝叛臣吴三桂、尚可喜、耿仲明三人之力甚多,尤以吴三桂的“功劳”最大。满清入关后,除将吴三桂封为“平西王”外,并封尚可喜为“平南王”,领有广东,耿仲明为“靖南王”,领有福建,称为“三藩”。到康熙即位之后,中原大定,满清的统治,已经巩固。康熙是个雄才大略的君王,如何容得“三藩”拥兵自固,裂地为王?因此暗中叫人示意“三藩”,自请退休,吴三桂、耿精忠(耿仲明之孙,当时继承‘靖南王’位)不理不睬,还不相信这是“朝廷”的意思。尚可喜却比较奸滑,在康熙十年,奏请将“藩王”之位让给儿子尚之信。不料奏折上后,康熙“御批”下来,不特“准予所请”,而且叫尚可喜率领藩属部将到辽东去“养老”。这个御批下来,吴三桂大感不安,深怕“削藩”成为事实,于是遂起了反叛清廷之心。
当时蒙藏一带,清廷势力尚所不及,吴三桂遂派遣心腹楚昭南深入西藏,谒见活佛,和他相约,若举事后吴三桂占上风时,则蒙藏也一同发难;若吴三桂占下风时,则请达赖活佛出来“调停”。这也是吴三桂预留“退步”的一条计策。他本来为的就不是要光复汉族河山,而是要保全自己的利禄。除了和达赖活佛联络外,吴三桂并另派有人和尚可喜、耿精忠联络。
楚昭南谒见达赖活佛后,谈得很是顺利。达赖派红衣喇嘛和他回滇复命。道经山西,顺便就上五台山观光文殊菩萨的开光典礼。不料楚昭南此人,也是利禄熏心之辈。他默察情势,知道吴三桂举事,定然失败,遂起了叛吴投清之心。因此在五台山上,他竟不惜和群雄相斗,拔剑救了多铎。红衣喇嘛见他突然出手,已瞧料了几分,后来楚昭南与傅青主同堕深谷,红衣喇嘛下去找寻,楚昭南一见他言语之间起了猜疑,立刻反颜相向,红衣喇嘛虽练有铁布衫的功夫,却挡不住楚昭南的内功精湛,若非刚好碰到凌未风,他几乎死在楚昭南掌下。
凌未风将救红衣喇嘛的经过源源本本说出,众人都做声不得。傅青主问道:“那么昨晚康熙和楚昭南谈起吴三桂,想必就是为此事了。”凌未风道:“正是。我听阎中天说,康熙已准备派遣心腹,赶赴广东和福建去监视尚可喜和耿精忠,另外派人去四川,叫川陕总督赵良栋防范吴三桂。”
刘郁芳沉思良久,缓缓说道:“若然如此,我们该比康熙所派的心腹先到一步。”正说话间,忽听得庄外人声喧腾,战马嘶鸣。
却说多铎在五台山被群雄打得大败,恼怒异常。当晚傅青主和冒浣莲探山,又把清凉寺闹得沸沸扬扬。多铎午夜闻报,更是愤怒,无奈身受重伤,不能起床,只好唤纳兰王妃来问,不料等了许久,王妃才来,一来就报说连当日擒住的张华昭也被人救走了。多铎心中大疑,张华昭关在后堂,被人救走,何以自己一点声息都没听到。纳兰王妃鉴貌辨色,知道丈夫起了猜疑,微笑说道:“瞧你,一点点小事情都要亲自操心,你现在应当静心养病嘛!来人虽是高手,但寺中卫士如云,也不怕他们走得了。你若为刺客逃掉而要责怪下人,那就责怪我好了,刺客是我督率卫士看管的!”多铎一见妻子轻嗔浅笑,哪里还发作得来。他连看管张华昭的卫士也不唤来问了,其实就是他唤来问也问不出,鄂王府的卫士,惧怕王妃更胜于惧怕王爷,人是王妃放的,卫士怎敢泄露。
可是多铎也另有打算,第二日一早就把禁卫军副统领张承斌唤来,叫他带三千禁卫军在附近村庄大索。多铎以亲王身份节制禁卫军,张承斌自然是唯唯听命。
武家庄是山下的一个大村庄,武庄主又是江湖上闻名的人物,张承斌也是出身江湖,与武庄主曾有一面之雅。张承斌一下山就先到了武家庄,那些乔装农夫在田间操作的庄丁,神色又慌慌张张,被禁卫军擒住盘问,有人熬不住打,竟供出庄内来了不少客人。张承斌心中大喜,一声号令,数千禁卫军立刻摆开阵势,将武家庄围得密不通风。
庄内群雄闻报,跳了起来。通明和尚拔出戒刀道:“咱们冲出去!”武元英拈须不语,刘郁芳看了通明和尚一眼道:“如何应付,当请武老英雄作主。”她知今日之事,不比昨日大闹五台山,今日被围,连武家庄的妇孺老弱都牵累在内,如何能够蛮干?武元英道:“我且到围墙上去看看,一众英雄暂时可别出头。”
武元英登上围墙,只见庄外戈矛映日,三千禁卫军厚甲披身、强弓在手,作势欲射。张承斌一见武元英出来,大声说道:“今日我们远来;武庄主你可该接待我们进去?”武元英神色自如,朗声答道:“山庄简陋,难迎大军。官长驾到,我就请几位官长进去喝杯茶吧。”张承斌素来持重,见他如此神情,心中犹疑不决,想道:“武元英总算是个绅士,又是武林前辈,若搜不出人,自己也受江湖人物耻笑。”但其势又不能罢休,心想进去也不妨事,于是高声答道:“既然你怕接待大军,我就遣牙将带三百名军士进去好了,武庄主是武林前辈,谅不会使出诡计。”他令旗一摆,队伍忽的裂开,当中推出十尊土炮。
武元英原想哄张承斌进去,将他擒住,作为要挟。见此情形,知他有所准备,他只派牙将进来,就是将牙将捉住,也无济于事,而且跟着必是屠村之祸!
外面武庄主十分紧张,庄内群雄也很着急。刘郁芳道:“事到临头,看来是非拼不可了!”她毅然起立,正待部署,却不见了韩志邦的副手华紫山和杨一维两人,她眉头一皱,问起韩志邦,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。
再说阎中天在静室之内,做起傅青主教给他的“气功疗法”,打坐不久,果觉胸中舒畅许多。阎中天半生弓马,出生入死,为利禄奔波,从未试过静坐下来,好好思想。此刻静室打坐,起初像是脑子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猛然间,思潮纷起,想着帝皇人家的寡恩,江湖侠士的义气,再想想自己所干过的事情,不觉天良迸发,越想越觉得惭愧,自己这一生就好似帝皇鹰犬,专门替主人捕杀善良,而现在别人却不辞万死,要把自己救活。思想像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,傅青主教他静坐,他的内心却好像一个战场。
正当阎中天静思冥想之际,隔壁忽然传来喁喁人语,话声虽然很低,在静室中却听得非常清楚。隔室有两个人在对话,一个说:“外面的禁卫军已把庄子围得密不通风,杨大哥,你怎样打算?”另一个人答道:“我们有什么打算?还不是坐着等死!华大哥,死就死吧。可是,我却要怪你,怎想的净是自己的事情。我忧的是武家庄一千数百老幼男女,今天恐怕都逃不了这场浩劫!”那个被唤作华大哥的叹了一口气道:“武庄主一世好人,却不料落得这样结果!”
阎中天一字一句,听得分明,尤其在听到“不要净想自己的事情”这句话时,猛然间就如万箭穿心,十分难过。他猛的咬着牙根站了起来,再也顾不得傅青主叫他一定要静坐一天一夜的吩咐,他旋风似地打开房门,径自朝庄外走去,这时庄丁们出出进进,忙乱中谁也没有注意他。
庄外,这时武元英正感为难。他无法拒绝张承斌的牙将入来,想了一想,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庄门再算。
那牙将得意洋洋,高视阔步,带三百禁卫军一冲而入,不料刚入了庄门,忽听得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:“你们进来作什么?张承斌来了吗?叫他见我!”那牙将抬头一看,来人正是管辖宫中卫士,皇帝最宠信的阎中天,他这一吓非同小可,急忙答道:“小的不知你老在这里,张承斌就在外面。”阎中天道:“你们退出去,叫他进来!”牙将唯唯领命。
张承斌见牙将进而复退,十分惊讶。他策马上前,忽见墙头上现出一人微笑道:“张承斌,皇上昨夜叫我吩咐你的事情,你办得怎样了?你还未向我复命呢!”
张承斌见了阎中天,也是十分惊讶,见他问起,只得恭顺答道:“卑职昨夜搜查逃犯,没有搜着,想谒见皇上,皇上又没有工夫,今天一大清早,鄂亲王就差遣我来了。”阎中天微微一笑道:“皇上现在正在找你呢!我在这里拜会朋友,你不必进来了,还是赶快回去吧!”在宫廷中,阎中天无异张承斌的顶头上司,所传达的又是皇命,一比起来,张承斌只好把鄂亲王的命令放在后头,垂手“喳”的应了一声,拔起大军,便向后退!
阎中天兀立墙头,看着禁卫军退得干干净净之后,这才缓缓走下围墙。傅青主迎面走来,朝他面上一瞧,急急将他扶住。阎中天面色惨白如纸,摇摇晃晃,说道:“谢谢你,我不行了!”他这时只觉体内有千万条小蛇,到处乱咬,刚才他用尽精神,拼命挺着,现在是再也支撑不住了。
武元英见状大惊,走过来执着阎中天的手,含着眼泪说道:“阎大哥,我们都很感激你!”阎中天面上露出一丝微笑,说道:“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好事,做了这件事,我死也死得瞑目了!”说罢,双目一闭,傅青主捏着他的手,只觉脉息已断,叹了一口气,默默无言地把他的尸体抱了起来。
韩志邦还不知阎中天已经断气,走过来问道:“还有得救么?”傅青主惨然答道:“纵有回天之术,也救不了!他吃了最厉害的毒药,当晚又奔跑半夜,虽有天山雪莲保着,毒气已散布体内。我教他的气功疗法医治,最少要静坐一天一夜,他这一闹,精神气力已全耗尽了!”韩志邦皱着眉头道:“是谁说给他知道的?”杨一维和华紫山彼此对瞧,不敢作声。他们把阎中天激了出来,却没料到毒药这样厉害。
刘郁芳瞧在眼内,却不言语。她想:“这两人心地虽欠纯厚,但到底是为了救出大家。”因此不愿点破,累他们受责。当下说道:“阎中天这样的死,也算值得了。只是禁卫军虽给他喝退,也只是暂时缓兵之计,待他们弄清楚后,一定更大举而来,事不宜迟,我们也该早作打算了。”
当下众人商议了一会,决定弃庄远走,武家父女和一众庄丁,随华紫山、杨一维二人留在山西,主持西北的天地会;刘郁芳和韩志邦入云南,看吴三桂的情形,他们明知吴三桂只是为了个人利禄,但却想利用他和清廷的冲突,图谋复国;傅青主和冒浣莲入川,去看四川的形势;通明和尚和常英、程通赴粤,去截清廷的人。至于易兰珠,则自愿孤身进京,设法救张公子,众人觉得危险,正待拦阻,傅青主看了她一眼,想起昨夜许多离奇之事,说道:“让她去吧,她去最为合适!”这一去,有分教:
英雄四散图豪举,江湖处处起风波。
欲知后事如何?请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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